投敌
他说这话的时候, 店中唯一一个留下、背对着他们坐在角落中的白衣人, 身形轻微地动了动。
店小二双手抓上对方手腕。然而无济于事,他很快便双眼翻白、脸色泛青,口中发出“喀喀”的声响来。
此时,坐在一旁的魔修师兄终于朝他看了一眼。
“秦生,还有正事。”他道。
被他称作“秦生”的那人顿了顿,这才松开手去。
店小二一下从几人身边倒下,瘫软在地,生死不知。
坐在角落里的白衣人身形僵了僵,转身转到一半,最终还是坐回去了。
“干嘛啊,师兄。”秦生懒洋洋道,“我给我们小师弟露几手呢。”
他说着,朝一旁始终没有摘下过兜帽的人瞥了一眼。
借着昏黄的灯光,依稀还能看见,这位“小师弟”兜帽下还叩着一张漆黑的面具,显然没有半点要坦然相见的意思。
“小师弟”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秦生用热脸贴了对方冷屁股,神情顿时露出几分不悦来。他先是朝着店小二瘫软的身体踹了一脚,接着便抓起桌上的酒肉往口中塞。百无聊赖地吃了一阵,他开口道:“小师弟,你怎么不吃呢?”
“小师弟”坐在他的对面,垂眼看了桌上荤腥一眼,摇头道:“吃不惯。”
“这还吃不惯?”秦生道,“那你平日里都吃些什么?清粥淡菜?哎我说,你该不会真是什么——仙门中人吧?”
他话锋猛地一转。
“小师弟”没有半分动容,只是问:“何出此言?”
秦生嗤笑一声。“我听说那些仙门中人,标榜着什么‘辟谷’‘绝欲’,最爱做这些表面功夫,到头来都是惺惺作态、丑态毕露。小师弟,你该不会也同他们是一类人吧?”
“你说你真心愿入我门,到现在为止,却还是一副遮遮掩掩、畏首畏尾的模样,我可是没看出你半分真心。”
“小师弟”默然片刻。
“你应当听师兄说过了。”他沉沉道,“我此番前来,是欲寻找生死人、肉白骨之术。”
“哦。”秦生敷衍地应了一声,他向内坐着,正对着酒馆的角落处,目光正不住地在孤身一人的白衣人背上游走,似乎是在考量该拿对方寻什么乐子,随口道,“那这么说来,你是想复活什么人咯?”
谈及这等禁忌之事,他却并未放低声音,像是故意要说给在场的第四个人听似的。
果不其然,那人听见之后,脊背上又不自觉地抖了抖。
秦生觉得好笑,心情这才稍稍恢复一点。他提高了声音:“要我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生死之术,我劝你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吧!纵然你再杀万人,用其生魂炼阵,也换不回你想要的那一条魂魄!”
“小师弟”并未反驳对方,只是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秦生露出一丝“果然说了你也不听”的神情来。他懒懒道:“哦,那我真是好奇了,你想复活的是你的什么人啊?”
“小师弟”闻言,静了静。
许久后,他低声道:“至亲之人。”
秦生愣了一下。
但显然这份怔愣中不带着半分感动,因为他接着便大笑出声,险些打翻了桌上碗筷。他捂着肚子,脸叩在木桌上,片刻后,难以置信地抬头道:“当真看不出来啊,你这闷棍似的人却还有至亲之人?该不会是你的什么——心上人吧?”
“小师弟”不语。
“哎,我说真的,你、你可别逗我了。”秦生笑得断断续续,“你要真是情根深种,还是趁早滚去拜月老吧,让他下一世好生成全你们。我们门派可容不下你这等——”
“是我亲手杀了他。”
“小师弟”淡淡道。
他抬起眼来,目光落在笑意僵在脸上的秦生身上。
兜帽自他头顶滑落,露出底下那张将他原本面貌遮得严严实实的面具来。一双漆黑冰凉、没有半分柔情的眼正冷冷地注视着对方。
秦生面上的诧异之色转瞬即逝。他终于来了点兴致,坐正了些,问:“怎么,那你这是——后悔了?”
这一次“小师弟”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吟了片刻,道:“我……”
可余下的话却未来得及说完。
因为秦生忽然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朝“小师弟”背后投去。在店中的角落处,就在方才,那位始终背对着他们的白衣人忽然间回过了头来。
秦生原本只是简单地朝他瞥了一眼,可接着,便再难以挪开眼来。
他觉得自己很难形容清楚在看见对方面容的那一刻,究竟是如何的心情。
就好似穿着雪纺的衣衫自花柳中过,却被花枝勾开了衣线一般,丝丝缕缕、牵连不断。
秦生有些兴奋地舔了舔嘴唇,“呀”了一声。
而对方似乎还对他的想法全然未觉,只是微微蹙着眉,有些茫然地瞧着他们。
目光始终未曾落向他,反倒是落在背向而坐的“小师弟”身上。
秦生便忽然间生出一点不满的情绪来。
“你在朝哪儿看啊?”他慢慢从桌后绕了出来,向对方道。
而止住了话音的“小师弟”也终于回过身来,向白衣人所在之处看去。
谢长亭在酒馆中坐了小半个时辰,等的便是这一刻。
“小师弟”在看见他的那一瞬几乎是难以抑制地僵住了身形。他放在桌上的五指几乎是立刻便收紧了,直攥到骨节发白、指尖颤抖,似乎是想要立刻起身,却又在按捺着什么。
谢长亭想,他果然是对的。留着一张与从前有几分相像的面孔,便能在第一眼就吸引住曾相识之人的注意力。
在这方面时轶似乎永远比他聪慧几分。
他静静地坐着,未曾再动作,亦没有再开口。
赵识君竟然与魔修一流混迹一处。他想。
这是从何时开始的?
离开心魔境后?自己“死”后?还是……从前便开始了?
谢长亭毫不掩饰自己打量对方的目光。而赵识君分明将面容藏在面具之下,此刻却不知何故,竟然避开了他的目光。他的手抖得愈发厉害,胸口不住地起伏着,就连一旁的魔修师兄也发觉了他的异样:“……?”
而秦生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谢长亭身上。他望着对方那一双眼,脚下控制不住地朝对方走去,口中继续念念有词道:“原先看你不走,想着之后杀了便是,随你听去。”
“可我现在忽然改变主意了。”
“你——”
秦生在谢长亭面前停住脚步。
他微微俯身。直到挡住了对方全部的视线,那双漂亮的出奇的眼才转而看向他。对方神情似是不解,落在他眼中,便成了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像洁白的细羽般轻轻搔在他心头。
于是他分外轻佻地伸手,径直捏住对方下颔:“——你说,我若是将你的这双眼睛剜下来,该挂在房中何处呢?”
秦生说着,大笑起来。但很快他的笑容就再一次僵住了,因为对方并没有如他所愿地露出任何恐惧的神情来,反倒是迎着他的目光,打量起他来。
片刻后,终于开口道:“你是谁?”
“我……”
秦生卡了壳。
他忽然间又气又恼,还来不及再恐吓对方几句,便又听对方淡淡道:“放手。”
秦生面上一下扭曲起来:“你……?!”
他手上不自觉地狠狠用力,可下一刻,手腕上就传来一阵剧痛——在他眼中宛若柔若无骨的美人握住他的手腕,径直朝相反的方向用力掰折过去,伴着“咔”的一声,居然毫不费力地将他的腕骨折断了!
秦生倒吸一口冷气,强撑着最后一下,没有痛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