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
想来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见微曾对他说过,自己修为已至大乘,岁月流逝不曾于他身上留下痕迹,借老者面相示人,是以震住天下。
连外形都难再维持的见微真人仰面朝上。玉剑插在他身侧的地面之上,剑身上已爬满了裂痕。
似乎下一重雷劫落下,便是玉碎之时。
四周晦暗一片。地宫已彻底为雷劫所毁。
一只手轻柔抚过他面庞,替他拂去满面尘土。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透了过来。时轶在他面前俯身,身上是已干涸的一件血衣。
震动似乎已经远去。谢长亭双眼一亮,终于得以打起一点精神:“雷劫过了?”
他师父虽扛过雷劫,此时怕也受伤不轻。只要对方解开佩剑,哪怕用尽生平最后一丝力气,他也要破开此处结界——
时轶的动作停了一下。
片刻后,漫不经心道:“过了八重。”
谢长亭怔怔地看着他。
周身如坠冰窟。
他吃力地抬起右手。直到动作,才发觉佩剑的束缚已比先前松了不知多少。一朵小小的蓝火穿过两人之间,时轶伸出手来,它便停在了他的掌心。
时轶好奇地用指尖戳了戳它,不由道:“你这妖火与瞳色一样,似乎妖族都是如此——听说过赤尾大妖么?令你师父一战成名的那位。九尾如丛,沐血而出,她的妖火便是红色的。”
“……”谢长亭闭了闭眼。
时轶愈同他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他心中便愈难受一分。
沉默许久,谢长亭道:“放开我。”
“说了不可能。”
“你快死了。”
时轶竟然还有心情笑:“是么?看来我是时运不济了。”
“雷劫已震碎你全部心脉。此时你连灵气都再难运转。”谢长亭竭力让语气保持平静,但每一字每一句,都如最细密尖锐的针,刺痛得他战栗难安,他垂下头,“那日你险些……杀了我时,我便是这等境况。”
时轶不以为意:“可你眼下不也好端端地活着么?”
“你……”谢长亭被他气得近乎无话可说。时轶天性中最为固执的那一面终于再度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他面前。纵然九重雷劫加身,他却连退让一步都不肯。
他不明白。
沉默良久,谢长亭低声道:“对不起。”
时轶:“嗯?”
“你生气了,我……”
谢长亭似乎正在经历这一生中最为漫长而痛苦的某一时刻。他不善交际,不善言辞,同门皆言他铁石心肠,误解他,畏惧他。可哪怕是师兄将他用力前推、替自己挡剑的那一刹那,他似乎都从未感到与此时此刻相称的伤心难过。
时轶若有所思:“你才知道我生气了?”
“我不该,”谢长亭咬着嘴唇,强烈的痛楚令他勉强保持神智,“我应当听——”
话却只说了半截,便被时轶一手捂住了嘴。
“你这是要将你师父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么?”时轶失笑,“都是些新仇旧怨,与你无关。即便你今日不来此地,这一天也总将到来——时间不多,你且听我说。”
“我方才忽然想起,有一样东西还未还给你。”
制住谢长亭的手落了下去。时轶从怀中翻出一枚冰凉的物事,递给对方。
玉令剔透,一面刻着名姓,一面刻着宗门。
可翻找时,却连带出了另一样东西。
符纸轻飘飘地从怀中落下。时轶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抓住。
但谢长亭一眼便看出上面绘的是什么东西。他失声道:“引天劫,你疯了?!”
——符纸上歪歪扭扭,赫然写着“天劫引”三字。
八重雷劫过后,时轶似乎也终于意识到:他再也没有气力,来挡住这第九重雷劫了。
索性不做不休,竟以从前仙门法典用以祭祀的引雷之术,要将这最后一重雷劫,彻底引到自己身上!
以血肉之躯忤逆浩荡天意,结局唯有——一死。
时轶默了默,却说:“谢长亭。”
“……”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背后这些纹路是如何而来的么?”
谢长亭下意识道:“什么?”
时轶却眨了眨眼。
他站起身来,颇为神秘道:“下次再见时,你便知道了。”
风从地宫中破开的缺口向内吹来,吹得他衣角猎猎而起。时轶仍是一身红衣,就如同谢长亭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肆意张扬。说来奇怪,自己与对方相识不过两月有余,回忆铺天盖地袭来的这一瞬,却好似有一生那么漫长。
谢长亭狠狠咬牙,口不择言:“时轶,你站住!你怎可如此,如此自私——”
时轶蓦地停住脚步。
他忽然间转身,快步朝谢长亭走来,一把制住他下颌,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
“你说对了,”时轶一字一顿道,“我与你不同,自私无比。不如你大道无心,大爱无情。”
“我真不喜欢你总看天下人的模样。我想你从今往后,永远只看我一人。”
……
狂风暴雨间,萧如珩终于赶到早已四崩五裂的地宫入口。
入口的四周是一片荒芜之地。又或者说,地宫周围十里,皆被这天道降下的九重雷劫夷为平地。
九重雷劫已过。萧如珩长剑一挥,令埋住地宫入口的碎石自行滚动起来。很快他便从石块中发现了破碎的衣角,接着是一只手。
他立刻松了口气:若是当真为雷劫所伤,肉身立时便会灰飞烟灭,不说全尸,就连半片衣布都难留下。
这只手的五指修长有力,此时正紧紧抓着一条缎带似的东西。萧如珩很快便将对方从碎石中救了出来,这才发现为何对方仅仅是被石块所埋,却动弹不得——谢长亭双手被一条泛着冷光的银白缎带紧紧束在身后,姿势僵硬。
见有人来了,他却动也未动,只是沉默地、出了神似的注视着前方,好似神魂已游离天外,与世隔绝。
萧如珩的目光从缎带上挪开。他先是看到了对方垂在头后的一双耳朵和身下长长的狐尾,心中狠狠一惊,接着,又注意到对方唇角虽有血迹,但浑身上下,竟然找不出有半点伤处。
这可是九重雷劫。
九重雷劫落下,却仍旧安然无虞,显然与“运气”没有半分干系。
萧如珩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冷气,可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谢……谢长亭。”他从背后伸手,要将对方从碎石中拖了出来,“你可还好?可有哪处受伤?现在随我回仙盟中,冯宗主正在——”
“放开我。”
谢长亭音声极轻,似是随时都会随风散去。
萧如珩一愣:“你……”
他望向谢长亭看去的地方。倾塌的地宫内空无一人,仅剩一个深陷入地底的巨洞,似乎是雷劫所造。
萧如珩一代宗主,少有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刻。他一咬牙,抓住对方身上缎带,将谢长亭彻底拖出。
却不料,自己的手刚一触到那触感怪异的东西,缎带却一下自谢长亭身上抽离,变化、扭曲。
“当”的一声,一柄剑落在了二人面前。
冷光粼粼,剑锋依旧。
无极。
谢长亭摸索着,将长剑攥进手中。
剑柄上没有半点温度。
更没有曾萦绕其上的温热气息。
心魔境中,谢长亭拿着它时,它总在微微颤抖,如人的一呼一吸。
只要将它攥在手中,即便四下无人,他也总觉得有人伴在自己身侧,一呼一吸,一举一动,都安静地注视着他。
如今他找不见这个人了。
萧如珩沉默下来。他松了手,退开两步,任由对方低下头来,端详着手中长剑。
“……你放开我。”谢长亭对它喃喃道,他的神情有些怔愣,“我还要,我还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