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
仙君点了点头。
“他惧怕你,惧怕仙盟中的每一个人。”他道,“见微真人修为已臻渡劫,飞升在即。他自然不敢在此当口,对仙盟中无辜众人妄下杀手,否则其百年修行将功亏一篑——犯下此等杀业,天道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他飞升。终有一日,他会如同这世间任何一个凡人一般孤独死去。”
扬灵听得似懂非懂。
仙君说着,却又轻轻叹了口气。
“如是说来,反倒是我利用了你们,替我挡下劫祸。”他道。
扬灵立刻说:“仙君,留在此地,是我们心甘情愿!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仙君仍是摇头。
他似乎有些出神。许久,开了口,语气微微有些严厉:“倘若见微真人本尊当真攻来,不许留下。”
扬灵觉得仙君变了。
不仅仅是相貌上的变化。尽管他家仙君如今的确换了一张面孔,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再次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就立刻认出了对方。
并非外貌,也非年岁,而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比如,他知道仙君从前为人温和,不争不抢,最关心的人是自己的师兄,最敬重的人是自己师父。
可奇怪的是,这十六年间,他再未从对方口中听到一次“师兄”二字。
至于曾经至亲至敬的师父,更是到了要以杀论之的地步。
直到现在,扬灵依旧闹不明白,上善门的人频频来讨伐,仙君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一路狂奔上山,扬灵最后在仙盟正门处撞见了萧宗主。萧如珩一脸苦大仇深,肩膀上沉沉地歇着一只雪白的大鸟,后者正一口一口地啄着他头顶这些年来愈发岌岌可危的秀发。
见扬灵奔来,萧如珩有气无力道:“又怎么了?上善门又攻来了是么?”
扬灵拼命点头。
“罢了。”萧如珩摆了摆手,对肩头的白鹤道,“赶紧下来吧,祖宗。”
白鹤岿然不动。
“你不下来,我怎么去叫谢长亭给你师父报仇呢?”
这招非常有效,白鹤立刻扑扇着翅膀,从萧如珩肩膀上飘然而下,一下落到了扬灵怀中。
“报仇?”一旁的扬灵却竖起耳朵,“仙君他要给谁报仇?”
他一直隐隐约约地知道,仙君他之所以忽然间对曾经敬重爱戴的师尊倒戈相向,是与某个人有关。
可这么久以来,他从未再任何人口中听说此人的名姓。
在上善门时,仙君便始终深居简出。除却同门师兄弟外,他也从未听说过对方有什么至交之友。
然而萧如珩并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一面理着那头被白鹤啄成了鸟窝的头发,一面一瘸一拐地朝仙盟中走去。
留下扬灵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手中传来一阵滑溜溜的触感。
他低头一看,紧接着,差点将怀里的东西扔出去——
白团团的大鸟不知何时,已全然没有了踪迹,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位红衣飘飘、环佩叮当的少女,毫不客气地一手搭在他肩上。
两人目光一瞬对视。
少女眨了眨眼。
扬灵:“……”
扬灵:“啊!!!!!”
少女显然也被他吓了一跳:“你大惊小怪个什么劲!没见过妖族化形么!”
“你你你……”扬灵双眼瞪得溜圆,“有有有妖怪……”
“妖怪?”少女一下也来了气,“有你说话这么难听的么?信不信我叫我师父揍……”
她的话音蓦地一顿。两人皆是愣住。扬灵的嘴大张着,神情僵在了半空。
“……信不信长亭哥哥听了,转头就来揍你。”少女最后道。
她的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扬灵愣愣地合上了嘴,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句无心之言竟然惹哭了对方。二人之间弥漫着一阵怪异的沉默。许久,他讪讪开口:“你……你是谁?”
少女:“我叫时九。”
“哦,时、时九。”扬灵干巴巴地说,“你怎么突、突然变成人了,吓了我一跳。”
“我本来便已修出人形!”时九道,“只是……只不过是出了些变故,这些年来一直被困在原形中。昨日长亭哥哥从古籍中觅得一法,不仅令我能够保持人身,还拟出虚元来,置于我元神之中,这下我再也不用使着那副小孩子的躯壳了……”
她得意洋洋地说了半天,扬灵一个字也没听懂,最后只得道:“仙君他可真厉害。”
“那可不呢!”时九道,“当年我师父千方百计,也只是让我……”
语气倏然低落下去。她再一次地沉默了。
“……”扬灵小心翼翼地瞥她一眼,试探性地问道,“你,你师父是……?”
时九沉默地杵在原地。
好半天,她低声道:“我师父叫时轶。”
“时轶?!”尽管一忍再忍,扬灵仍旧难掩面上惊愕,“怎么可能?!”
那不是传言中险些将他家仙君置于死地的人么?仙君想要为之复仇的人怎会是他?见微真人说时轶已死,难道……真人这些年来所说的话,竟然都是真的?难道他家仙君便是那位在修真界中臭名昭著的时轶的……党、党羽?!
谁料时九一听,却忽然间又来了气:“怎么不可能!和你这人族当真是没话说!”
她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噗”的一声,变回了白鹤模样,一扇翅膀,便追着萧如珩的脚步去了。
萧如珩先是在寝宫中找了一圈,没见着人。又去了藏书阁,依旧扑了个空。一顿好找,最终在后山修行的洞府之中发现了谢长亭——他们新任盟主——的踪迹。
一截白色的尾巴尖。
准确来说,应当是两截。
洞府中隐隐传来对话的声音,似乎谢长亭正在与什么谈论书中学说。可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后,洞府中立刻便静了下来,那两条尾巴也瞬间收了回去。
萧如珩停在门口,叩了叩门。
石门缓缓旋开。
谢长亭正襟危坐于洞府之中,石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下映着一本摊开的古籍,上面依稀写着“青丘志”三字。他大约是想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严肃几分,头顶摇动的耳朵却毫不客气地出卖了他。
“……”
谢长亭一手按住身后的长尾,试图把它们全都塞到石桌之下。他咳了一声,解释道:“方才修行功法……”
“上善门又攻来了。”萧如珩言简意赅道。
谢长亭却没什么反应,像是早有预料:“这回又是旋尘。”
萧如珩:“……你知道了?”
谢长亭点头,却没说自己是如何知道的。
萧如珩忍不住在他身后看了一圈。近些年来,他似乎总听见谢长亭对另外一人说话,可每每推门入内,房中却仅有他一人。他不由得有些担心,对方神识、道心,可曾清明依旧。
“旋尘虽为上善门中长老,与见微真人却多有不合。”谢长亭淡淡道,“你们不必多加理会,一会我自会前往。”
萧如珩忍不住道:“你又一个人?”
谢长亭:“一人足矣。”
萧如珩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他当然知道,至始至终,对方心中想的都是些什么。那封战书的来由,并非是见微真人意气行事、一挥而就。
谢长亭于雷劫中所受的伤颇为轻微,仅仅三日便修养如初。
第四日他照例去给对方送药时,却撞见对方正在写信。
谢长亭似乎还在斟酌词句,仅写了抬头与落款。至于行文处,六个小字跃然纸上:我将取你性命。
萧如珩不动声色地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身自洞府门口离开。
他前脚刚走,后脚谢长亭于洞府中也松了口气。那副正襟危坐、稳重而威严的模样立刻从他周身卸去了。低头将石桌下的尾巴环在怀中,心不在焉地望着桌上摊开的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