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论语
狂喜之后,他才猛然清醒,一把揪住阿绣衣领,瞪着眼睛问道:“你从哪里拿到的?”
阿绣惊恐无比:“我……我就是从……这个洞里拿的……”
“你怎么知道藏在这里?”
“我……我见你平常死死关着门,觉得好奇,就,就趴在窗子外面……”
硃安世背上一阵发寒,手不由得松了。
阿绣吓得流下泪来:“你放心,我谁都没说,我不是有意要拿……刚才我从前面厨房回来,经过厨监的房间,无意中听到里面吩咐,要来屠宰苑搜查,我忙跑回来给你报信,可是你又不在,我不知道你藏的是什么东西,但一定很宝贵,万一被搜走……我怕等不及,就偷偷跑进来,替你……”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小时候见过你。你是我们的大恩人。”
“什么?”
“我十二岁那年,我家住在茂陵一个破巷子里,家里一直很穷,我穿的衣裳从来认不出原来的颜色。有天夜里,我被梦惊醒,听到外面有响动,赶忙扒到窗边往外偷偷瞧,看见有个人站在院墙上,往院子里扔了个东西,随后就跳下墙走了。第二天我娘开门出去,发现地上有个小锦袋,上面绣着四个字‘袖仙送福’,里面装着一颗大珠子,又圆又光又亮,一看就知道是极贵重的宝珠。我爹娘欢喜得了不得,后来听说整个巷子里每家都得了一个。我爹就拿去卖了,得了些本钱,才开了间绣店。那天晚上月亮很亮,我虽然没看清那个人的脸,但他的身影动作记得清清楚楚,刺绣一样绣在心里。他临跳下墙前,还用大拇指在嘴唇上划了一下。你第一天来这里,我先看到的是你的背影,一见就记起来,你就是那个人。后来我还发现,你时常喜欢用大拇指在唇上划一下。所以,更相信你就是那个人。是不是?”
硃安世惊得嘴眼大张,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等奇缘。因为郦袖当年一句话,随手做了件善事,隔了十几年,竟在这里得到回报。
他的髭须早已落尽,但心绪波动时,仍改不掉用拇指在唇上一划的习惯。
这时,他又忍不住伸出拇指,但随即察觉,忙缩了回去。
阿绣却看在眼里,笑起来,又问:“你就是那个人。是不是?”
硃安世也嘿嘿一笑,这才点头承认。
过了一阵,硃安世才知道阿绣并不识字,他才更加放心了。
而且阿绣还出了个主意,她说:“这些散碎的白绢不好藏,也容易丢,万一被搜去,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既然这些东西这么宝贵,你要是不怕疼,我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把这些字刺在你身上,走到哪里都丢不掉。就像我脸上被黥的这些字一样。”阿绣指了指自己的面颊道,“刻在身上,有衣服遮着,别人看不见。”
“你会刺字?”
“嗯,我被黥面的时候,知道了怎么在肉上刺字。不过,那些行刑的人才不管你疼不疼,用刀子又划又刻,其实用绣花针轻轻刺,我想不会那么疼。”
“你不识字,怎么刺呢?”
“这没什么,就像刺绣一样,并不用识字,只要照着样子,一笔一划描摹上去就成。”
硃安世想了想,这些绢带其实原本可以分批让太子派人偷偷送出宫去,但他始终不放心其他人。如果刺在身上,等于多备了一份,到时候也好携带出宫,便答应道:“是个好法子,只是要辛苦你了。”
“好久没刺绣,心里还怪想的,正好拿你的肉皮解解馋,呵呵。”
“而且还不能被别人察觉。”
“这里所有人闲下来都在互相串门聊天,我们小心一些就是了。就算看见,就说是在给你身上刺青,也能遮掩过去。”
第四十章 人皮刺字
阿绣知道要刻六百多句,至少一万五千字,便琢磨了几天,想出了一个法子。
她在地上画了张草图,演给硃安世看:“在你双臂、双腿、前胸、后背,各绘两条蛇,把那些字当蛇身上的花纹来刺,一条蛇大约分八十句,将字刺得极小,每一句绘成一条花纹。”
她先从硃安世左臂开始,一字一字刺上去。她手法轻灵,果然并不如何刺痛。每刺好一句,便用墨汁涂抹,擦净后一看,一句话联缀成一条乌青的花纹,若不凑近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是字。这样,就算脱了衣服查看,也不必太担心。
硃安世看后大喜,不由得嘿嘿直笑。
于是,只要得空,阿绣就帮硃安世把《论语》一句句刺在皮肤上。
直到第三年年末,孔壁《论语》才终于全部传完。
那天,卫真照旧又丢了一个绢团,硃安世偷偷捡起来,回到房里,小心打开,头前仍是“子曰”两个字,又一句《论语》。等绢带完全展开,却发现里面还另夹着一小片白绢,一不留神飘落到地下,硃安世忙拾起来一看,上面写了一个字:完
看到这个字,硃安世顿时长长呼出一口气,压在心头的那座山忽地消失,不由得嘿嘿笑了起来。
这是事先约定好的——司马迁在信中写明,等全部传完,卫真就在一片绢上单独写一个“完”字。
“完”这个字硃安世本来不认得,还是韩嬉教他:“完”字上面一个屋顶,下面是个人。这个人头上扎着一条绢带,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说明事情做完,迈开两条腿,表示准备出门往外跑。
硃安世正笑个不住,忽听到屠长在外面唤他。他忙藏起绢团,走出门去。屠长命他赶紧杀十只鸡,厨房等着用。他便去鸡圈抓了鸡,提到屠宰台上,提起刀准备动手宰杀时,不由得又嘿嘿笑起来。
阿绣在一旁听到,忙问:“什么好事?这么开心?”
硃安世见左右无人,低声道:“完了。”
“什么完了?”
“全部传完了,今天是最后一句。”
“太好了!”
硃安世又嘿嘿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生平第一次如此耗尽心血做一件事情,每天等着盼着,现在事情终于完了,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他抬起头,望向墙外太液池的方向。心里一算,从第一次见驩儿,到现在已经七年,驩儿今年已经十四岁,再不是个孩童,而是个少年郎了。不知道驩儿现在有多高,样貌变了没有?常年囚在石室里,一定又瘦又苍白。
随即,他又想到郦袖和儿子,分别已经十一年,不知道郦袖现在是何等的风韵,儿子郭续和驩儿同岁,也已经长成个少年郎,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这个父亲?现在,我已是这般残丑模样,还能去见他们吗?他们见了我,一定会害怕、厌恶……
他一阵难过,不敢再想,按紧手底的那只鸡,狠狠一刀剁下去。
过了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