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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

作者:冶文彪 时间:2023-03-10 22:59:22 标签:冶文彪

  他略略一想,随即惨然一笑。自己唯一挂念的无非是妻儿,但现在身体已残,再算不得男人,又有何颜面去见他们母子?就算他们母子愿意接纳,世人之讥、邻舍之嘲,又怎么避开?我岂能让他们为我蒙羞含辱?除非躲到深山之中,但郦袖愿意吗?就算郦袖愿意,续儿怎么办?他最爱热闹,一会儿没有玩伴就受不得,岂能让他小小年纪与世隔绝?所以,不见最好,不见最好……

  想到从此不见,他心里一阵伤痛。

  但事已至此,又可奈何?好在我盗出了孔壁《论语》,太子已在四处散播,郦袖若能教续儿读这部书,也算是见到了我。这副残躯,活着只是耻辱,用来换驩儿一命,正好用得其所。

  他又继续往下想——

  其二,此次行刺,再不可能如上次那般轻巧,你能否得手?

  刘彘虽然戒备森严,但未必时刻护卫围拥,必定会有松懈之时。何况还有幸识得司马迁先生,他日常在刘彘身边,必定知道刘彘起居行程。只要他身边侍卫不上百人,我便有得手之机。

  至于能否成功,一半在我,一半靠天,我只能尽力而为,若驩儿命该不死,我便能得手。

  其三,不论能否得手,行刺都是万死之罪,丝毫不能牵连他人。

  首先是郦袖母子,朝廷必会满天下缉捕他们,不过郦袖向来心思细密,连我都找不到他们母子,朝廷恐怕也难查出他们下落。

  其次便是樊仲子、郭公仲、韩嬉这些好友。他们若知道,必定又会挺身相助。所以这次不能透露半个字。

  第四十一章 宫中刺客

  硃安世琢磨了一夜,终于想定了两句话。

  第二天他背着樊仲子等人,找到庄子上的管家。那管家粗通文墨,硃安世向他请教几个字,一个一个都仔细学会记牢后,便讨要了笔墨,躲进自己屋中。

  他关好门,先研好了墨粒,浓浓调了些墨汁。而后从床头取过一只木盒,里面一卷白帛。这是离开博望苑时,太子命人誊抄好赠给他的孔壁《论语》。他取出那卷《论语》,展开最后一张白帛,见最末一句后面还有几寸空余,心想:足够了。

  他拿起笔,照着郦袖教他的样子握好,先蘸着水在几案面上练习。写了十几遍后,觉着已经纯熟,才向墨汁中浓浓蘸了一蘸,又在砚台边沿上将笔毫仔细捋顺抹尖。而后,坐得端端正正,深吸了一口气,提笔在那片空余白帛上,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下那两句话,又落上自己的姓名。

  虽然练了许多遍,书写时,手却一直抖个不住,几个字写得歪歪斜斜、笨笨拙拙。他越看越不中意,但又不好涂改,只能这样了。这样或者更好,郦袖知道我字写得丑,写好了反倒认不得了。儿子现在字写得那么好,见了一定会笑我,笑就笑吧,你爹就是这么笨,你能比爹强,爹欢喜得很。

  他坐在案前,盯着那白帛,一字一字、一遍一遍,默念着,自己笑一阵,叹一阵,而后怔怔呆住,鼻子一酸,眼睛一热,竟落下泪来。

  这时门忽然叩响,随后是韩嬉的声音:“青天白日,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做什么呢?大伙儿在等你去喝酒呢。”

  他忙两把擦干眼睛,随口应了一声“我这就来!”同时急急卷起白帛,放回盒子,盖好盒盖,藏到枕头内侧,这才起身出去。

  晚饭时,硃安世畅饮谈笑,韩嬉三人望着他,全都有些惊异纳闷。

  他心想:等他们察觉,我已是死人了,这是与朋友们最后一次饮酒,当得尽兴。于是假托说愁烦无益,不如开怀畅饮,而后好好寻思救人之策。三人听了,方始放心。硃安世感念三人待己之恩,尽心敬了几轮酒。

  吃饱喝足后,他装作大醉,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间,蒙头便睡。

  睡到半夜,他睁眼醒来,起身用壶里冷水抹了把脸,换上夜行黑衣,背好夜行包。因想着倘若刘彘离得远,得飞掷兵刃刺他,便弃刀不用,取下墙上所挂一把好剑,随身佩好。

  临出门,他又回头望了一眼枕畔那只木盒,他怕樊、郭、韩嬉三人察觉,故而没敢提及。不过他们都知道这《论语》是他留给自己儿子的,自己死后,他们定会找到郦袖母子,将《论语》交给郦袖。不必担心。

  他转身轻轻开门,翻墙出院,向长安奔去。

  奔到双凤阙下,他攀上飞阁,越过城墙,滑入城中,避开路上巡卫,穿街过巷,来到司马迁宅前。

  翻墙进去,见北面一扇窗还亮着灯。过去一看,房内一人在灯下执笔写文,正是司马迁。

  他轻扣窗棂,低声唤道:“司马先生,我是硃安世。”

  司马迁听到声响,先是一惊,随即辨出他的声音,忙开门让他进去。

  “司马先生,请恕我深夜惊扰,我是来问一件事,问完就走。”

  “什么事?”

  “天子现在哪里?”

  “你问这个做什么?”

  “先生最好不要问,你只需告诉我便可。”

  “建章宫。”

  “明日早朝什么时辰?”

  “卯时。”

  “罢朝后呢?”

  “天子要去上林苑游猎。”

  “骑队在哪里等候?”

  “玉堂之南。”

  “好,多谢!告辞!”硃安世转身出门。

  司马迁追上来问:“硃兄弟,暂停一步,你究竟意欲何为?而且,我也有事问你,那孔壁《论语》——”

  硃安世心中有事,更怕牵连到司马迁,因此并不答言,快步出门,纵身跳上墙头,翻身跃下,原路返回。

  他又爬上飞阁,攀着辇道下的横木,躲过上面巡卫,凌空攀行半里多,越过城墙,来到建章宫,溜下飞阁石柱,躲进草木丛中。

  这时已经是凌晨,天子早朝在建章前殿。上次进宫营救驩儿前,他曾细细查看过建章宫地图,从他藏身处向西直行一里多路,到宫区中央便是建章前殿。正南对着玉堂,前殿与玉堂之间,则是中龙华门。

  硃安世知道刘彘寝处必定守卫森严,故而没有打问。行刺只能在途中,正巧刘彘罢朝后要去上林苑,必定是下建章前殿,走中央大道,穿中龙华门,过玉堂,出建章南门。既然骑队在玉堂之南等候,自前殿到玉堂,途中只有常备护卫。

  于是,他避开巡守,一路潜行,来到南端的鼓簧宫。又沿着宫墙折向西面,趁着天色昏蒙,一路躲避,到达南区中央的玉堂。

  堂下有间黄门寝室门虚掩着,他推门溜了进去,房内无人,应该是应卯去了,正好藏身。

  他透过窗户,查看地形,见北面一座门阙,巍然轩昂,是中龙华门。通过此门,一条青玉大道,直达建章前殿。宫中人行走,都是沿着周边阁道,宫殿之间场阔数里,空空荡荡,根本无处藏身。他窥望良久,抬头看到中龙华门,忽然想出一个主意,趁天色未亮,离了玉堂,悄悄行至中龙华门下。

  中龙华门门檐距地有两、三丈高,硃安世取出绳钩,向上用力一抛,勾住檐角,随后猱身上攀,不多时,攀到门顶。顶上四角飞檐,檐脊各有一条木雕漆金的飞龙,龙身径长两尺余,刚好能遮住身子。他便蹑足来到左边两条檐脊交会处,缩身伏在凹角里,四处一望,周围宫殿在几十丈之外,若不细看,应不会有人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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