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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

作者:冶文彪 时间:2023-03-10 22:59:22 标签:冶文彪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剧痛疼醒。

  全身上下到处疼得如同被锯、被烧一般,却丝毫动弹不得,他忍不住又痛叫起来,但嘴里也剧痛无比,声音含糊,竟发不清字句,反倒喷出一口血。他又痛又急,又惊又慌,顿时又昏死过去。

  就这样,数度痛醒又昏死,他才稍稍清醒过来。嘴里空荡荡,才知道舌头竟已被割掉,已经不能说话。他费力抬起头,看见双臂双腿血肉模糊,四肢都被砸断。

  他曾以为自己已是个废人,这时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废人。

  除了头颈,身体已是一块死肉,瘫在木台上,动不了分毫,像是他在屠宰苑宰杀过的那些牲畜一般。泪珠不由自主从眼角滚落。他连哀求别人杀死自己都已经做不到,只能在嘴里含混念叨:死,死,死……

  有人走过来,在他腿上、臂上的伤口处涂抹药膏,又用布条包扎。之后,扳开他的嘴,将药粉灌进他口中。

  自始至终,他都只能听之任之。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疼痛才渐渐缓和,但他的心也渐渐麻木,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又有人过来,搬动他的身子,给他套了件衣服,将他抬起来,放到一个木榻上,木榻上竖着块木板,他们让他背靠木板,保持坐姿,又用一根布带拦腰扎紧,以防他倒下。

  其中一人道:“皇上要见你。”

  随后四个人抬起木榻,向外走去。

  他只有脖颈和眼睛能动,但他呆呆靠着,直直睁着眼睛,眨都不眨。

  那四人抬着他,沿着阁道急速行走,曲曲折折,来到宫区最北端,行到婆娑宫后,经过屠宰苑,里面传来鸡鸭羊犬的叫声。木架继续前行,经过门阙,来到苑区。左边便是太液池,水面茫茫,渐台寂寂。

  木榻转向右边,来到凉风台下。放慢速度,缓缓登上台阶,这长阶又高又陡,像是登天一般。到了台顶,整个建章宫铺展在眼底。向东,未央宫、长安城,一览无余。但他仍然连眼珠都不转。

  木榻穿过长廊,进到一座殿堂,放了下来。

  殿堂里一片寂静,中央高悬着纱帐,里面隐隐现出一张几案,后面塌上坐着一人,应该正是当今天子。帐外立着一个官员,枯瘦矮小,形如老鹫,是吕步舒。旁边候着几个黄门。

  这时已是深秋,台顶秋风浩荡,一阵阵寒意在殿堂中流荡,不时拂动帐前的青纱,偶尔会露出天子的身脸。虽然他正对着天子,而且相隔不到五尺,他却视而不见。

  “硃安世,你还认得我吗?”吕步舒忽然开口问道。

  听到自己的名字,硃安世茫然转头,木然望向吕步舒。

  吕步舒笑道:“我还得谢你,那夜你跳到我床上,用刀逼住我,却没有杀我。”

  硃安世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只觉得眼前这人可憎,不由得微微皱眉。

  吕步舒又道:“为了一部《论语》耗费了我多年心血,若不是你,这事早就该了结了。不过,也得谢你,若没有你,此事收场也不会这般圆满——”说着他手指着左边的太液池,满脸得意,笑问道,“你一直以为孔驩被囚在渐台上,是不是?哼哼……渐台是天子迎神之所,怎么可能把个罪臣孽子囚在那里!”

  “孔驩”两个字,像是一根刺在心里一蛰,硃安世上身不由得一颤。

  “你认得这个吧!”吕步舒举起一样东西。

  一只木雕漆虎,黑底黄纹,色彩昏沉,已经陈旧。

  看到这只漆虎,硃安世上身剧烈颤抖起来,嘴里含糊喊道:驩儿!

  一瞬间,当年的一幕幕在他心中迭相闪现:扶风、栈道、成都、长安、冠军县、货郎、驩儿又黑又圆的眼睛、抱着漆虎时的笑脸、荆州、鲁县、孔府后院、夜里那扇窗、驩儿瘦小的身影……

  吕步舒摆弄着那只漆虎,笑道:“你为了那小儿,连皇上都敢刺杀。皇上说,为了犒赏你,在你死前,有件事该让你知道——”

  硃安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漆虎,忽然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是谁,自己为何而来。

  吕步舒缓缓道:“那小儿其实早已死了。四年前,杜周将他带进宫,第二天,他就被处死了……”

  吕步舒森然笑着,将那只漆虎随手一丢,摔在硃安世脚边,“啪”地一声,漆虎碎裂成几块。

  硃安世身子剧挣,几乎连同木榻一同翻倒。一片碎屑飞溅起来,击中他的左眼,眼泪顿时涌出,他身不能动,头却不住摇晃,大张着嘴,喉咙中发出兽一般的悲号……

  第四十三章 茂陵棺椁

  整整一年,长安城不知死了多少人。

  自去年冬天,硃安世在西市被斩,血光便像瘟疫一般四处漫延。

  先是丞相公孙贺被灭族,接着天子以清查巫蛊为名,重用佞臣江充、黄门苏文,宫里宫外满城大搜,两位公主相继被处死,数万人被杀。最终祸及皇后、太子。卫皇后畏而自杀,太子宫中据说搜出木偶和帛书,帛书上有不道之语。太子被逼起兵,杀死江充,城中混战,又是数万人死亡。血流入河沟,红染数里。[这一事件史称“巫蛊之祸”。《汉书·武五子传》:“是时,上春秋高,意多所恶,以为左右皆为蛊道祝诅,穷治其事。丞相公孙贺父子,阳石、诸邑公主,及皇后弟子长平侯卫伉皆坐诛。”《前汉纪》(荀悦):“巫蛊之祸,始自硃安世,成于江充……死者数万人。莫敢讼其冤……太子因而驱四市人合数万人。逢丞相,合战五六日,死者数万人,流血入沟中。”]

  太子逃亡,最终被捕自杀。门值田仁因为放走太子,被腰斩。御史大夫暴胜之因为失察,畏罪自杀。就连吕步舒,也被问罪诛戮[《盐铁论》:“吕步舒弄口而见戮。”]。太子曾向任安调兵,任安拒绝,天子认定任安坐观成败,也被判死刑,冬季即将问斩。

  耳闻目睹这一切,司马迁心中惨痛,却无能为力,只能一笔一笔载入史记。

  硃安世一案,他也牵连其中,迟早会被追查出来,命在旦夕,他无暇多想,唯有赶在死前,昼夜拼力,完成史记。

  只有一件事,让他迷惑不已:硃安世从宫中盗出孔壁《论语》后,韩嬉曾将副本送来一份给他,他搬出齐鲁两种《论语》对照,发觉并没有多大差异,既不见长陵圆郎所留残简中那句“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也不见简卿临终所言的“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更不见其他贬天子、责君父之语。

  那夜,硃安世深夜突访,他要询问盗经详情,硃安世却匆匆告别,谁知那一面竟成永诀。他又在宫中四处打探卫真和孔驩的下落,却听不到丝毫音讯。

  有一天,他去石渠阁查阅档案,经过孔子书柜,心中一动,便过去打开查看,竟赫然看到孔壁《论语》古简。忙展开细读,简上所用文字确是古字,但内文与硃安世所盗的《论语》完全相同。

  他怅然若失,难道是自己猜测有误?

  但随即生疑:既然如此,吕步舒先前为何要盗走孔壁《论语》?而且还偷改藏书目录?既然已经盗走,为何又要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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