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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

作者:冶文彪 时间:2023-03-10 22:59:22 标签:冶文彪

  硃安世不能再跟进,便躲在一棵大树后,远远望着,驩儿一直定定坐在车后,隔得远,看不清脸面。

  等了一阵,不见异常,硃安世才原路回去,寻到马,穿过林野,绕道来到扶风东门外,躲进林子里,下马靠着一棵大树坐着歇息,等待天黑。心始终悬着,坐不住,又站起身,汗血马正在一边吃草,他走过去抚弄着马鬃,不由得想起郦袖常笑他的那句话:“你呀,总是沉不住气。”

  他性情中有一股莽撞激切之气,虽然自己也清楚,却始终无法根治。家里郦袖管教儿子一直很严,他常和儿子一起背着郦袖做些“坏事”,每次儿子都能装得住,他却反倒总是要露出些马脚来,被郦袖看破。就像有次他带儿子去长安,临走前,郦袖告诫说最多只能给儿子买一样吃食、一件玩物。到了长安市上,他一时兴起,让儿子尽情吃了个欢心,又买了一大抱玩物。回到家,儿子就开始闹肚子,他只得骗郦袖说碰到樊仲子等一班朋友,纷纷买给儿子,不好推却,并一样一样指名道姓。话还没说完,郦袖轻轻道:“樊大哥今天到茂陵,来家里找过你——”

  今天这事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他忙一条一条细细回想,想着想着,忽然大叫一声:“不好!”

  酬金给的过多了!

  那三两金子是他这两年所攒军俸,为打动那对夫妇,保驩儿平安,他倾囊而酬。本意虽好,却过犹不及。三两金值两千钱,可购两亩地。只是顺路带人,酬劳根本不必这么多,何况他和驩儿身穿农家衣服,出手更不应如此阔绰,那对夫妇难免生疑。

  现扶风城内搜捕正急,那对夫妇一旦起疑,或胆小惧祸,或贪图赏金,都会害了驩儿那孩子!

  司马迁与卫真细细商议后,黄昏时分,又登石渠阁。

  段建见了,有些诧异:“太史这时间还来查书?”

  “前日天雨白毛,我受命细查,昨日来查古往记录,并未找到,因此呈报不详,被太常责骂。只好又来重新查过,怕是昨天匆忙漏看了。今日不止要查星历天象,其他古籍中也得细寻一番,好寻佐证。这要费些功夫,今夜整晚恐怕都要在这里,你自去安歇,不必相陪。”

  段建略一迟疑,随即点头答应,吩咐司钥小黄门留下侍候,自己告辞去了。

  司马迁本心也是要再查寻天雨白毛记录,便命卫真搬书,埋头细细翻阅查找。直到深夜,见小黄门瞌睡欲倒,便叫他去歇息,小黄门正巴不得,叩谢过后,留下钥匙,到库外宿处睡去了。

  司马迁与卫真相视点头,执灯来到那个秦星历书柜前。

  柜门紧闭,铜锁在灯影下闪耀森森幽光,像是在看守一柜魔怪一般。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无比恐惶。卫真拿出钥匙串,钥匙互击,声响格外刺耳。司马迁不由得回头四顾,书库内一片幽黑死寂,渗着阵阵阴寒,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卫真选好钥匙去开锁,手都在微微发抖,插进锁孔,拧了半天,才发觉钥匙不对,凑近灯光,仔细选找,钥匙又发出刺耳碰击声,卫真恐极而笑:“还真有些怕。”声音也在抖。

  司马迁忙沉了沉气,安慰道:“莫慌,慢慢找。”

  试了好几把,才终于找对钥匙,开了锁,卫真尽量小心去拉柜门,才一动,轴枢发出一声揪心之响,他忙伸手摁紧门扇,略停了停,才轻手打开了门。

  司马迁举灯凑近,卫真将柜中书简一卷卷搬出,摆在地下,柜内腾空后,拿过灯盏,照着柜里,伸手小心拉开铜板,底下黑洞缓缓显露,如一口无底鬼井一般,司马迁也擎灯凑近,两人又对视一眼,都神色寒悚。

  卫真脱下外服,摘掉冠帽,鼓了鼓勇气,才提着灯,钻进柜里,犹豫了半晌,才踩着梯子,小心爬下洞去。

  司马迁忙低声嘱咐:“务必小心,如有不妥,速速回来!”

  卫真强压住惧意,笑着说:“主公千万莫睡着了,到时候我叫不应。”笑容僵硬,面色在灯影下异常惨白。

  司马迁忙道:“我知道,你千万小心!”

  卫真又点头尽力笑了笑,才沿梯慢慢下到洞底,竟有一丈多深,用灯一照,洞底一个横伸隧道,刚容一人通过,鼓足勇气,才小心走进去。

  司马迁趴在柜子里,一直伸颈探看,见灯光渐渐暗去,直到底下全黑,才爬起身,按商定之计,拉回铜板,盖住洞口,留下一道缝隙,取出备好的一个铃铛,铃铛下系一根细绳,绳端一个铁环,司马迁将绳环缀下洞壁,铃铛挂在柜角处,然后将书卷搬回柜中,藏好卫真冠袍,虚掩了柜门,回到书案边,擦掉额头汗珠,坐下来等候。

  等了许久,心始终悬着,却无可施为,便取出延广所留书帛,反复端详诵念。

  第一句“星辰下,书卷空”既然应验,后面五句也应该各有解释,而且都可能与《论语》失窃有关。“星辰”指秦星辰书柜,难道“高陵”、“九河”、“九江”也各指一个书柜?莫非是山河地理志?他忙去找到山河地理书柜,一个一个打开,搬出书卷,仔细搜寻,却没看到有什么秘道机关。

  他想,后面几句恐怕另有所指,于是回到书案边,一边等候卫真铃声,一边仔细琢磨。

  等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动静,正在焦心,冷不防,忽然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呼唤,惊得他大叫一声,寒毛森立。

  回头一看,是个小黄门,端着一盘酒食点心,嘴里连声告罪:“小的惊到大人,该死!该死!”

  司马迁惊魂未定,大声喝问:“你是谁?深更半夜来做什么?”

  “书监怕太史大人熬夜读书,腹中饥饿,所以派小人送些酒食过来。”

  司马迁这才略略定神:“有劳书监如此悉心周至,代我致谢。”

  “太史大人为公事辛劳,些微慰劳,不成敬意。”小黄门将酒食放到案上,眼角四下睃探。

  司马迁忙遮掩道:“你方才进来,有没有见到我那侍书卫真?”

  “小的不曾留意,阁外并无一人。”

  “方才他说困倦,出去吹冷风醒醒神,这半天了还不回来,想是又去躲懒。你出去若见到他,叫他立即回来。”

  “遵命。”

  小黄门躬身告辞出去,司马迁这才抹掉额头冷汗。

  第六章 绣衣金鸷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

  硃安世又将马留在林中,带着盗具,见驿道早已无人过往,便索性走大道,一路疾奔,赶到扶风城墙下。

  如他所料,清晨汗血马奔公然逃出城后,城里警备已松,只有日常兵卒在城上巡更。

  硃安世渡过护城河,来到城墙犄角处,取出绳钩,用力一甩,勾住城墙垛口,攀绳蹬墙,只一口气,就爬到墙顶,躲在墙角外,等更卒过去,轻轻跃入,又缀绳钩,倏忽间滑下内墙,到了城内。

  幸而扶风城不大,一共只有七、八家客店,硃安世隐踪潜行,一家一家查探,查到第五家,于院中见到那对夫妇车子。便绕到客店后边,攀上后墙,沿墙顶轻步走到离后檐最近处,纵身一跃,跳上檐角,落脚处瓦片只轻微响动。楼上一排皆是客房,透着灯光。硃安世蹑步轻移,一间一间窥探,到第四间,找见了那对夫妇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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