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论语
现在尚未找见郦袖母子,他又惹了大祸,还牵连到老友,另得设法救驩儿那孩子……嗐!我这死性就是改不掉!
他叹口气,不能再想,拇指在唇髭上狠狠一划,下了桥,绕至后街,到一宅院后门,轻敲门环,里面一个小童开了门。
硃安世一步抢入院中,随手掩门,扔下柴捆,低声问小童:“你家主人可在?”
小童惶惶点头。
硃安世忙说:“快叫他来!”
小童跑进屋中,片刻,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走出来,是硃安世故友郭公仲。
郭公仲见到硃安世,大惊:“你?”
硃安世顾不得解释:“官府要捕拿樊仲子,你快去长安传信,让他速速躲避!”
“为何?”
硃安世叹口气“时间紧急,不容细说。你马上动身,快去长安!务必务必!我也就此告别。他日若能重聚,再细说。”
“好!”
郭公仲转身去马厩,硃安世开门窥探,见左右无人,便快步出巷,望见桥头才放慢脚步,缓步上桥。
走到桥中央,他忍不住又回头向旧宅望去。
他最后一次见儿子,就是在这桥上。
那天清早,他去长安办事,儿子闹着要跟他一起去,哄了半天,最后答应给儿子买个漆虎,儿子才挂着泪珠,嘟着嘴答应了。上了便门桥,他一回头,浅浅晨雾间,依稀见儿子小小身影,竟仍立在门边,望着他……
分别已近四年,这一幕像是刻在了心里,时常会想起,只要想起,心里便是一阵翻涌。
他行刺天子刘彘,本来恐怕已经成功,那日正是猛然想到了这一幕,才顿时丧了心气。
当时,眼看刘彘骑游就要结束,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双手将缰绳分开,分别攥紧,心一横,正要转身动手,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叫喊:“父皇!”
硃安世心底一颤,手一松,缰绳几乎掉落在地。
那声音清亮细嫩,在一派肃穆中格外鲜明悦耳。是一个小童,站在下马锦塌边,大约三、四岁,穿着小小锦袍,戴着小小冠儿,应该是小皇子。他睁大眼睛望着刘彘笑,模样乖觉可爱。
硃安世立时想起自家儿子,他最后一次在便门桥上远远望见儿子,儿子就是这么大。
“髆儿[刘髆(bo):汉武帝第五子,宠妃李夫人所生,贰师将军李广利外甥。生年不详,死于后元元年(前88年),早亡。谥号昌邑哀王。]!”刘彘在马上笑道:“抱他过来!”
黄门听命,忙抱起小皇子奔到马前,刘彘俯身抱起小皇子,放到自己身前,命道:“再走一小圈儿!”
硃安世照吩咐继续牵着马走,听着刘彘在马上笑语慈和,逗小皇子说话,威严肃杀之气忽然消散,纯然变作一个老年得子的慈父。
硃安世心中大为诧异:他竟也是个人?竟也有父子之情?
诧异之余,恨意也随之顿减,听着他们父子说笑,他心中一阵酸涩。
他以为自己早已想好,这机会千载难逢,只能狠心抛下妻儿。然而那一刻,想到将与妻儿永诀,心中忽然伸出一只手,狠命将他揪住,既暖又痛,根本无法斩断。
抛下世间最爱,一偿心中之恨,值得吗?
反复犹豫,一小圈又已走完,马已行至脚塌边,几个黄门迎了上来。
硃安世只得扯住缰绳,让汗血马停下来,颓然垂手,眼睁睁看着黄门将小皇子和刘彘扶下马,护拥而去……
司马迁坐在案边,手里拿着延广所留那方帛书,又在展看诵念。
柳夫人走过来,拿起火石火镰,打火点着油灯。
司马迁纳闷:“大白天,点什么灯?”
柳夫人并不说话,伸手从司马迁手中一把抽过那方白帛,凑在灯焰上,白帛顿时燃着,等司马迁去夺时,只剩了焦黑一角。
司马迁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柳夫人抬头直视丈夫,问道:“你因耿直木讷,屡屡得罪上司同僚,常年不得升迁,我可曾劝过你半句?”
司马迁不解,摇头说:“没有。你忽然问这话做什么?”
柳夫人不答,又问:“你私自著史,只求实录,文无避讳,我可曾劝过你半句?”
司马迁更加疑惑,又摇摇头。
柳夫人叹口气,道:“你耿直,我不劝你,因为我知这是你天生脾性,而且忠直待人本是君子应有之格,人不喜你,并非你之过;你不得升迁,我从不忧虑,富贵浮云,何须强求?况且仕途险恶,职卑位闲,正可避祸;你私自著史,我日夜担心,只怕被外人得知,你那几十卷文章随手一翻,到处皆是罪证,我却不敢劝阻,也不当劝阻。一来这是继承父志、发扬祖业,二来是你满腹才华,正当其用。人谁不死?哪怕因此获罪,也是死得其值。但眼下这件事,我却必须劝阻。《论语》遗失,自有太常查办,与君何干?延广明知秘道之事,却不能替自己脱罪,反倒祸及全族。遗书给你,都不敢直言其事,设些谜语来遮掩,可见此事玄机重重、杀气森森,你区区一个太史小官,职不在此,又何必涉险?我既然嫁你为妻,要生要死,都会随你,并不敢惜命,只求夫君一件事——就算你不顾惜自己,也请顾念儿女性命……”说到此,柳夫人泣拜于地。
司马迁忙扶住妻子,心中感慨,也禁不住湿了眼眶,长叹一声道:“好,我就丢过此事,再不管它!”
话音刚落,卫真走进门来,见此情景,忙要退出,司马迁看见,问道:“什么事?”
卫真小心道:“四处打探石渠阁原来那个书监的下落,问了许多人,连他素日亲近之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柳夫人闻言,抬起泪眼望着丈夫。
司马迁沉吟一下,道:“我知道了。”
卫真偷眼看这情形,已大致猜到,便道:“石渠阁书监虽非要职,却也是御封内官,如今凭空消失,可见背后之人权势之大,卫真恳请主公再不要去管这事。”
司马迁笑道:“好了,我知道轻重,你们不必再劝,我不再理会这件事就是了。”
柳夫人和卫真听后,才长吁一口气,一起展颜而笑。
第七章 黄门诏使
近黄昏时,重又望见扶风城。
路上硃安世想了各种办法,都觉不妥,便驱马来到驿道边一个土坡后,放马在坡底吃草,自己躺在坡边,一边歇息,一边观察路上,伺机应变。这时天色将晚,驿道之上行人渐少,多是行商贩卒。望了一阵,忽见东边驶来一辆轺传车,皂盖金饰,三马驾车,一看便知是皇宫诏使。
硃安世顿时有了主意:可以假扮诏使,借天子之威,相机行事,没有几个人敢生疑。
不过,这样一来,又得添一条重罪。郦袖若是知道,恐怕会越发生气。稍一迟疑,他随即笑道:盗了汗血马,其实罪已至极,再多条罪,也不过如此。何况,此举并非出于泄愤,而是为了救驩儿。郦袖若在这里,虽不情愿,恐怕也只得答应。
于是他不再犹疑,几步跳到路中,那车正驶到,车上御夫忙揽辔急勒住马,硃安世看车中坐着一人,白面微胖,头戴漆纱繁冠,前饰金铛,右缀貂尾,身穿黑锦宫服。御夫则是宫中小黄门服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