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论语
郭公仲惊道:“又?”
樊仲子道:“听说廷尉率人到御史府缉拿王卿,进到府中一看,王卿已经服了毒酒,刚死不久。”
硃安世想起那夜王卿言语神情,心想王卿至少也是个正人君子,不免歉疚伤怀:“莫非是我们拖累了他?那夜暴胜之得到王卿门客的密报,才去捉拿驩儿,没捉到驩儿,自然知道是王卿放了他。”
韩嬉奇道:“这点事也值得自杀?”
樊仲子叹道:“这些年接连自杀的丞相、御史大夫[汉武帝在位54年,共用13位丞相,只有4人善终,3人被免、3人自杀、3人被斩。18位御史大夫,5人自杀,1人被斩,另有延广结局不明。(参见《汉书·百官公卿表》)]哪个真的罪大恶极了?只要一言不慎,立遭杀身之祸。哪有常情常理可言?”
硃安世低头想想,道:“据王卿所言,驩儿背诵的古本《论语》非同寻常。那夜王卿放我们走时,应该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自杀,恐怕是以死谢罪,防止连累家人。临别前,王卿跪下来叩拜我们三个,求我们去荆州找刺史扶卿,把古本《论语》传给他。但驩儿的母亲曾叮嘱只能传给兒宽一个人……”
他望向驩儿,驩儿也正望着他,黑眼睛转了转,咬了咬嘴唇,小声说:“我们可能应该听王卿伯伯的。”
硃安世有些吃惊:“哦?”
驩儿继续道:“王卿伯伯如果把我交出去,就不用死了。他连命都不要,肯定不会说谎骗我们。”
樊仲子赞叹道:“好孩子,说得很好!小小年纪,却能明白人心事理。我也觉着是。”
韩嬉眉梢一扬,道:“既然这古本《论语》这么重要,他们又一直追杀驩儿,咱们就把它抄写下来,到处去送,等传开了,他们就没法子了,也就不用再追杀驩儿了。”
樊仲子猛拍大腿:“好!”
郭公仲却摇头道:“不好。”
樊仲子忙问:“怎么不好?”
“嫁……嫁……”郭公仲一急,顿时口吃。
樊仲子和韩嬉一起问道:“驾什么?驾车?嫁女?”
郭公仲越急越说不出来。
硃安世忙问:“郭大哥,你是不是要说‘嫁祸’?”
“对!”郭公仲忙用力点头。
硃安世道:“郭大哥说得对,他们既然会因这书追杀驩儿,你传给别人,不是嫁祸给别人?”
韩嬉道:“传几部不成,咱们就花钱抄它几千几万部,遍天下去传,我不信他们能杀尽天下人。”
郭公仲又连连摇头。
硃安世继续道:“他们不需全杀,只要杀几个,这消息一旦传出去,谁还敢接这书?就算有不怕死的,暴胜之那些人也会像追杀驩儿一样,一个不会放过。”
樊仲子点头道:“说的也是。依你看,该怎么才好?”
韩嬉接过来道:“那就只有找不怕死的儒生,传给他,他再悄悄传给可靠的弟子,这样一代代暗中传下去,等没有危险了,再公诸于世。”
硃安世点头道:“我猜驩儿的母亲正是这样想的。她能找到的可靠之人,只有兒宽,所以才叮嘱只能传给兒宽。其实传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一要懂《论语》,二要不怕死。”
郭公仲也点头赞同。
樊仲子道:“这样的人,还真不好找。死,我倒不怕,可惜我根本不识几个字,更不用说懂这些了。”
硃安世道:“王卿能举荐荆州刺史扶卿,应该是信得过这个人。”
樊仲子道:“不过是一部书而已,送给我,只能当烧柴,居然闹到要人命?”
韩嬉笑道:“你有酒有肉,有自己营生。这些儒生有什么?不都是靠这些经书谋饭吃?我猜这《论语》应该有好几种,一家不服一家,王卿说驩儿背的是《孔壁论语》,恐怕是比别家更贵重些,所以招来忌恨。”
樊仲子笑道:“也是,就像我们盗墓,你有你的法子,我有我的门道,但一座墓,你要是先探到了,就没我的饭吃了。但我若先除掉你,宝物就归我了。”
硃安世反驳道:“我们虽然为盗,也要义气为重。这些儒生,眼里只有权势利禄,比所有人都要残狠。这些人皮狼心的事我管不到,也懒得管。眼下我只管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要保驩儿平安。至于这《论语》……”
说到这里,硃安世迟疑起来。
他一向最憎儒生。除去身世之恨,仅平生所见儒生的作为,也足以让他厌恶。想农夫种田、工匠做活、商人贩货,哪个不是辛劳谋生?就连自己为盗,也得冒牢狱之险、性命之灾。只有这些儒生,读几篇破书烂文,就为官做吏、拿俸取禄。最可恨的是,这些儒生嘴上仁义,心藏蛇蝎。为了利禄,做猪做狗;见了百姓,却又如狼似虎。
但想想扶风老人和王卿,两人同样也是儒生出身,但其坦然赴死之气度,又让他不能不肃然生敬。
于是他叹道:“若这书真如王卿所言,事关重大,那就跑一趟,去荆州传给扶卿。我倒不是为了什么狗屎儒家。只是听驩儿说,好几个人都为它送了命,我自己亲眼见到的就有两个,一个是扶风那老人家,一个是王卿。不为别的,只为两人这份义气,也该出点力,了却他们的遗愿。”
韩嬉道:“要保驩儿平安,只要多加小心,找个僻静角落躲几年,应该就不会有事了。倒是这书有些麻烦,我们都不懂,又不能去问人。”
樊仲子道:“我倒记起一个人,名叫庸生,是胶东人,据说学问极高,但为人性子太拗,来长安求学谋职,始终不得重用,住在长安城郊一个破巷子里,替人抄文度日,穷寒得很。我听说之后,想接济他一些钱物,没想到反被他稀奇古怪骂了一顿,哈哈!这人骨头极硬,应该不会乱说话。干脆我去请了他来,咱们转弯抹角打听一下。”
郭公仲一直在听,这时忽然道:“快!去!”
被囚几日后,司马迁身上的伤渐渐好转。
有了气力,又饿怕了,抢饭的时候,他不再辞让,抢到的饭越来越多,至少也能吃个半饱,还能帮那老囚万黯抢一些。
每日,他只记着三件事:早上不要误了喝水,中午和傍晚尽力多抢些饭。其他时候,便昏昏沉沉躺着。
有时,狱吏不高兴,进来拿他们出气。开始司马迁不知情,莫名挨打,心中气恨,神色便会流露出来,结果只会激怒狱吏,打得更重。于是,他渐渐学会,只要听见狱吏来,就尽快缩到墙角,不动,不抬头,不发出声响。实在躲不开,被踢被打时,也尽量蹲伏在地下,护住头脸,挨几下便无事。[参见司马迁《报任安书》:“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
起初他还盼着能早日离开,但狱中囚犯太多,他连审讯都等不来。牢狱苦闷,他日夜渴见妻子、女儿和卫真,但狱中为防串谋,不许亲友探看。他只好以庄子那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来释怀,又以孔子被拘于匡、困于陈蔡,却安仁乐道、弦歌不辍来自励。尽量不再自寻烦恼,安心等候,过了一阵,竟渐渐忘了时日,甚至忘了自己身在囹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