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祭
因为李万祥行万里路,做万国菜。
李万祥不是顶尖的川菜师傅,不是顶尖的粤菜师傅,也不是顶尖的面点师傅,但他是顶尖的全能师傅。他八十年代末去日本打工,开始学厨,之后的十几年里,先后在香港、澳门、泰国等东南亚一带做厨师,2000年后他回国到了北京,在美食界已小有声名,但他没急着在蒸蒸日上的餐饮业捞一票,反而凭着“程门立雪”般的执著追求,说服了中南海国宴厨师肖敬德,成为肖的关门弟子,也是唯一弟子。在北京,他专攻北方菜系,包括虚虚实实的所谓满汉全席,唯一遗憾的是没能直接学到厉家的私房宫廷菜。即便如此,五年后的李万祥已经是首都厨界叫得响的名字,有几对当红明星的婚宴都是他一手操办。明星们的姻缘如今早已断,李万祥的手艺却更上一层楼,尤其当他去了中东之后。
为什么在京城扬名立万的康庄大道上走了一半,却远走中东?这一直是个谜。李万祥跟着一个工程公司去了科威特,很多人猜他就是为了多赚点钱,但在北京,竞争虽然激烈,他这样功底和背景的,赚钱其实更快,所以说不过去;也有人猜他可能在首都哪次宴会搞砸了,得罪了高官或巨贾;甚至有谣言说吃他烧的菜死了人,他避祸海外;总之是人走茶凉,任何圈子里a?娘惹叻沙:一款由米粉、鸡蛋、虾仁等原料制作的新加坡风味美食。
都少不了浑浊污垢。
只有李万祥自己知道,去中东就是为了中东的厨艺。
李万祥至今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他的激情柔情深情,都倾注在烹饪中。他一直渴望再次走出国门,去遥远神秘的国度“采风”,开阔视野,加深厨艺上的锤炼和造诣。他先是在科威特和沙特阿拉伯呆了三年,掌握了中东美食的基础和不算蹩脚的阿拉伯语;正巧工程公司的下一个大项目在中东的明珠城市迪拜,李万祥的心里乐开了花。
迪拜并非只是中东首屈一指的大都,更是国际化到了巅峰的异域城邦,李万祥在迪拜,不但深度完善了中东佳肴的制作,还大量接触了欧洲和非洲的美食文化,所以当他两年前来到江京的时候,已经成为在国内凤毛麟角的全能厨师。
为什么落脚江京?
在海外镀金归来的李万祥,仅凭当年的口碑就可以征服任何大都市,但为什么不去北京,不去上海,不去深圳、广州、三亚、重庆、成都?为什么单单是江京,这又成为厨房里的一个谜谈。要说城市规模和发展的速度,北上广之外,江京的确不输于大多一、二线城市,但这是座李万祥没有任何根基的城市,是什么吸引了这位注定会叱咤餐饮圈的名厨呢?
李万祥自己的解释是,江京是个既有深厚历史,又有无限活力和创意的都市。他格外看重一个城市的文化氛围,以及这氛围对美食圈的影响。他曾经在厨艺进修班讲课时说过:做一名好的炒菜师傅,最怕的是缺乏认真仔细的工作态度;而做一名好的厨师,最怕的是缺乏对美食的热情和想象力。没有什么比闷头数人民币更扼杀想象力,没有什么比好的文化氛围更激发想象力。不俗的人文情致,就是江京吸引他的地方。
潇湘会所的建成,是他等待已久的机缘。
厨房里和餐桌上不但是生产交流食物的所在,也是滋生和撒播流言的温床,他早听说戴向阳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土豪,梁小彤是个更附庸风雅的富二代,但潇湘会所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并不是以盈利为主要目的,尤其会所主楼,其建筑本身就是李万祥所见过保持最完好的巴克楼之一,这就是固有的人文底蕴!更不用说会所主楼基本上是私人性质,席间和席面都有限,提前订座预约,他不用忙于应付,但可以对每一道菜——他的作品——精雕细琢,当做一种文化的展示。
所以当领座的前台小姐小真跑来告诉他,小包间醉花阴里临时添了一席三人,菜单已选好,他难免不悦。今天因为是开张日,从中午到晚上都有订座,尤其晚上,所有包间都会满,他除了固定的两个帮工外,还特地加了两个临时工,包括一个有炒菜经验的小厨师,会在下午三点之后到。这午饭时间,突然加席,真正的厨师只有他一个,倒不是无法应付,关键是破坏了他精益求精的工作进程。
“是哪个老板加的席?”李万祥的理解是,这种当天临时加订单的事,只有两个合伙人之一做得出来,也只有他们能做得到。
小真说:“不知道,我没来得及问他们,说实话我们会所的人都能订,我刚才问了瞿涛,他也不知道。现在追究谁订的座也没必要了,人都来了,就辛苦您一下。”
“不是辛苦的事……”李万祥知道和她说不清楚,准备不再浪费这宝贵时间,“兵来将挡,我们能应付,菜单留这儿吧。”小真想提醒李万祥,菜单就在您头顶上方的LED显示屏上,但看看李万祥满额的皱纹,笑笑说:“我这就给您打一份。”转身走出去了。
李万祥盯着小真的背影出了会儿神,他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女孩,但绝不是中老年色鬼的那种喜欢,而更像是对女儿、对晚辈的那种喜欢。或许,他这个从未成家的老光棍,骨子里还蕴藏着一份没有开采出、也没有枯竭的父爱,无处投递。
他对小真了解得并不算深入。小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带着点儿神秘气质的女孩。她人长得像个花瓶(绝不是贬义形容美女的那个“花瓶”),确切说像个薄胎瓷的花瓶或酒杯,玲珑通透,需要小心呵护;可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虽然说话软软的,清清淡淡的,但行事拿主意,麻利周全,是个完全能独当一面的女孩;她是戴向阳直接安插到会所主楼来的,身兼数职,又是迎宾小姐,又是前台经理,莫非真如谣言所传,她是戴向阳的“干女儿”,小三小四?
小真在余贞里的一栋年老失修的巴克楼里租了一小间房,李万祥估计那要耗去她至少一半的工资。他出于好心,主动提出帮她物色一间相对更价廉物美的租处,但被小真婉拒,她说自己没车,又最怕挤公交耽误时间,所以越近越好。她现在业余攻读一个财会班,特别需要大段的学习时间。
一定要在余贞里租房……或许和戴向阳有关的那个谣言是真的。
至少她没有和梁小彤互通款曲的迹象。那公子哥屡次三番撩拨小真,都被她清挥衣袖化解了。
李万祥感叹自己人老了心也龌龊,想得那么多,那么不堪,眼中也只见污浊——人老了眼睛变浑,是不是相关?是原因还是结果?最后他还得承认,想这么多还是对小真有不一般的关心,就像怕自己的女儿走了歧路,受了伤害,薄胎瓷精美细滑,落地还不是粉身碎骨?
厨房里的工作气氛开始紧张起来。李万祥告诫两名下手,因为加了一席,很难悠哉悠哉了,凡事要做到又快又不失质量。李万祥的厨艺虽然有口皆碑,但他的厨房氛围和领导能力却有截然相反的口碑:他浸淫厨艺,对自己要求苛刻,难免对手下厨师和帮工也要求“过高”,不但要做工出色,还要为他将厨房保持得有条不紊。这难度可想而知:根据定义,厨房,尤其在忙起来的时候,乱糟糟是正常的,觀比外面的空气污染还正常,但李万祥的厨房非得像样品房的装潢布置那样一板一眼,那就苦煞了学徒。今天这两名帮工都是抱着来学艺的目的为李万祥打下手,即便心有不满,通常也不会说出来,只是偶尔嘀咕两句,还得在李万祥的听力范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