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祭
厨房里高功率的抽油烟机奋力嘶吼着,这也是两名帮工暗地抱怨的项目之一。李万祥直接点名要了这款江京本地出品的洛克牌,因为它是市面上功率最大的抽油烟机。李万祥给两位下手做过思想工作,几乎所有的老厨师都有临床上称为“油烟综合征”的职业病,这病伤肺、伤气管、伤心脏,导致肥胖、高血压、糖尿病、癌症,都是油烟惹的祸。老厨师们以前工作条件不好,无奈成了油烟的受害者,你们幸运,可以从年轻时就通过高功率抽油烟机来预防,何乐不为?噪音不也影响健康吗?答曰:那你就要看哪个后果更严重。
高音抽油烟机、炒锅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掩盖住了厨房外的任何声响,一阵鞭炮声除外。李万祥觉得不对劲的时候,是当一道有东南亚风情的招牌菜“棕榈椰汁蜗牛蟹”出锅后,本该送往主宴厅的,没人来端。几乎同时,醉花阴小包间点的两道冷盘“松针杞子”和“瑶柱洞天”准备好了,揿了铃后足有一分钟仍无人应。
他没有钻研过酒楼管理,但厨房和招待间这样的不合拍,绝非好兆头。
建伟这家伙是不是又走神了?
华青总不应该开小差吧?
建伟和华青,是会所主楼的两位服务员,一男一女,清俊男清秀女。潇湘会所规模不大,无论怎么抱琵琶半遮面,外界压力下尽量低调,最终还是要走高尚路线,所以雇人几乎算得上苛刻。建伟和华青,据他们自己说,都是过五关斩六将才被聘。两个人虽然年轻,但都有多年的服务经验,对业务都很熟,礼仪周全,手脚利索,基本功都无可挑剔。只不过李万祥在最近两次试运行中发现,建伟大概有些缺心眼,他自己也说小时候得过多动症,总之特别容易走神。
但华青没这个问题。李万祥对她很了解,因为华青也是从大金莎酒楼跳槽过来的。她是个内向安静的女孩子,话少到几乎没有,做事极为细心,也善于察言观色,能揣摩出客人的需要,是个做服务员的好坯子。
这话说的。没有人天生注定做某种职业的命,都是阴差阳错,都是前生今世的因果,都可以改变。李万祥再次揿铃,立刻有了响应。厨房门口来了人,和一把枪。“都别动,举起手!”一把手枪对准了李万祥,拿手枪的人一身黑,黑布蒙着脸。李万祥这时正好不在灶边,想抄起炒锅砸过去都不可能,只好举起手,两个帮工也听话照做。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是不是有人在开玩笑?是不是梁小彤哪个在娱乐圈的朋友,闲坏了脑子去借了一套横店用的行头来恶作剧?
“兄弟,今天我们厨房这里实在是忙……”李万祥开始试探。
“我们也很忙,所以不是在和你们开玩笑。闭嘴!别动!”那人川湘一带口音,声音略尖细。
枪口仍对着李万祥,那进来的黑衣黑裤黑布蒙面的家伙走到灶前,将两个炉子的煤气关了。他的脚有些毛病,一跛一跛的。他瞟了一眼轰轰作响的抽油烟机,李万祥心头一动,觉得这可能是个良机,但那人显然不愿冒人质反扑的风险去摆弄一个不熟悉的机器,只是大叫道:“走!上楼!”
看来是动真格的。看来不是开玩笑。李万祥不情愿地走在最前面,暗暗咒骂。他宁可走在最后面,离那个混蛋近些,方便随时出手。他早年在东南亚一带做小厨,遇到过几次打劫,但都是抢现钱,剧情主要都发生在大堂和前台,对厨房的影响很小。去科威特前,知道中东远非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还专门去北京一个武术馆突击训练了几个月的搏击防身术,自认为对付一两个宵小应该不在话下。这小半身武艺在中东并没有用上,他也很久没再练习,难道今日要临时抱佛脚?
上楼的时候,李万祥等到了绝好的时机。
这要感谢厨房里给他打下手的谢一彬,一个颇多小聪明但可以更努力点的小伙子。谢一彬在上楼梯的时候突然踉跄了一下,多半是被松开的鞋带绊了,也可能单单是因为恐惧紧张而没走稳。就在歹徒将注意力集中到谢一彬的那一秒钟,已足够给李万祥一个转身逼近的机会。
李万祥居高临下地一扑,将歹徒推抵在楼梯边的墙上,同时扼制住他持枪的手,膝盖向上一顶,那歹徒“嗷”地低哼一声,弯腰倒地。谁知他倒地的刹那,突然抓住了李万祥的双腿,向前一顶,将李万祥推倒在地。
“都别动了!”楼梯口传来一个声音,李万祥抬头看去,又是个黑洞洞的枪口。这回,像是把自动步枪。“老师没教过吗?反抗没有好下场!”这个声音似乎也是南方口音,具体哪里李万祥一时半会儿没有把握,也一时半会儿无法分辨,因为那持手枪的歹徒已站起身,一肘击在李万祥的胸口,令他险些背过气去,再一拳击在颧骨和太阳穴之间,李万祥眼前一黑,砰然倒地。
案发后1小时20分,“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耳朵里一片叫嚷声。我睁开眼,看见地上几个人在厮打,后来看仔细了,是戴向……戴总和他女婿,压在一个人身上,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爆炸了,眼睁睁看着桌布桌面被掀起来,桌上的东西乱飞,我愣了一下后,才觉得脸上一阵痛,大概是被飞起来的酒杯或者碎碟子划伤了。”李万祥又抱起了头。
巴渝生说:“李老师,你休息一下。”
“火立刻起来了,屋子里烟熏火燎的,我当时想站起来快跑,但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整个人根本就没办法站稳。”李万祥显然还沉浸在当时的火海中,“我低头看,才发现,两只手被手铐锁着。然后,屋子里猛的热腾起来,到处都是火;再后来,我屁股下面一阵滚烫,裤子烧起来,好像自己成了炒锅里的一样菜,忙跳起来,幸亏两个徒弟过来帮我把火拍灭了。”
警官们都注意到李万祥穿着医院的病号裤。姜明问:“你的两个帮工徒弟,他们当时没戴手铐吗?”
李万祥怔了一下,想想后说:“有,戴着,两个人一个左手被铐着,另一个右手被铐着,铐在一起。他们一起过来帮我灭火,很不协调。我身上的火暂时灭了,徒弟小孙身上却烧起来,我自己还在火焰之中……好像有人已经跳窗,我还像是刚从一个恶梦里醒来,不知从哪条路走可以逃生。我是个厨师,一生都和火打交道,好的厨师,会掌握好火候,但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个废人,完全没有掌握火候的能力。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可怕。”
三个警官彼此间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互相看一眼,但都有着同样的判断,李万祥仍在事变后的受惊吓状态中,才会语无伦次。巴渝生完全可以理解李万祥“无法把握火候”的感觉,正是这种失控感让他在当时乱了方寸,令他在此时仍后怕。
如果梁小彤对最后事态突变的描述确凿,戴向阳显然也被类似的失控感所摧毁,才做出如此冒险的举动。
不用去阅读戴向阳的履历,也能猜想到,他是个见过商场大风大浪的人;根据李万祥自己的描述,他也是个眼界开阔,阅历丰富的人;为什么在这个事件里,越是有生活经验的人,越容易崩溃?“请你回忆一下,总共有多少个歹徒?”巴渝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