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祭
“可不。”邢瑞安蹲身摘下手套,摸着看上去依旧坚硬平滑的地砖,“这样的地面照理说一不会起火,二不会传火,很难想象在正常情况下,会被烧成这么黑。你用手在地上摸摸看,有什么感觉?”
葛山摘下手套,在地砖上摸了一下,摸在焦黄之处,说:“疙疙瘩瘩的,有些地方又有那么一丁点儿粘。”“你再看地面上被熏黑的部分,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葛山蹲在地上看了会儿,没看出什么特别,站起身,四下走了几步,说:“嗨,看出点了,有不止一处的漏斗形的黑图案!好像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人字形。”
邢瑞安说:“眼力不错,的确这样,这所谓的人字形,有时也叫V字形,是我们搞火灾调查的基础,也就是起火源的判断。一般来说,从起火点开始,火势向上或向外蔓延、扩张,就会在墙上和地面上形成V字形或倒过来的人字形的烟熏火烤的黑色印迹。如果同时发现多个V字形,就说明一个问题。”
“有多个起火点?”葛山还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已经隐隐觉得不安。
邢瑞安郑重点头称是:“寻常意外事故造成的火灾,大多只有一个起火源;即便像今天这样的特殊事件,如果是被楼上的爆炸和火灾波及,我们应该能发现一个主要的起火点,但这地上明显有多个起火点,而且这些V字形没有规律地遍布整个地面和操作台、冰箱等物品上面,揭示一个很大的可能——地上遍布起火点。”
“地面遍布起火点很常见的一种原因,就是地上被铺了助燃品,比如汽油、酒精等。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健康,但这个时候如果你使劲用鼻子嗅嗅,还可以闻到油的味道,不那么强烈,有一丝丝柴油的味道,具体要有样品化验了才知道,或者叫我们大队的警犬来,它们可以辨识出各种汽油间极细微的差别。”
葛山越听越觉得不妙,他深吸一口气,立刻引发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看来仅用嗅觉的确不是最可靠的鉴定方法。他问:“你是说,有人在地上浇了油,是纵火!”同时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整个挟持人质和警方对峙的事件葛山都在场,亲眼目睹,爆炸和火情都起于二楼,莫非劫匪已经事先在厨房浇了助燃的油,后来又在二楼爆炸后下来点火?这基本上算是唯一解释,却几乎不可能发生。爆炸后,火起后,劫匪也是凡人,逃生和躲避警方的本能会成为主导,不会再迂回到楼下厨房点火。更何况,楼已经在燃烧,何必多此一举?
邢瑞安已经开始蹲在地上用手电照着,一寸寸寻找,说:“如果真有人事先浇油,大火之后找到真正的大量油迹几乎不可能,但仔细找,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在犄角旮旯保留下来的油,比如地板缝、墙角裂口什么的。”
可是葛山知道,这是一个新近装修好的厨房,要找到能攒下油的裂缝还真不容易——地面上并非没有缝隙,但都是爆炸或大火中坠落的锅盆敲砸所致,那时候地面上的油估计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新装修的厨房。保留下来的油。新装修的,厨房!
葛山心头一动,继续环顾这显然加盖过的足有七十平米的厨房(通常巴克楼的厨房,即便最奢华的也不到三十平米),目光落在东北角一个巨大的水槽上。厨房里还有两个普通大小的水槽,但他关注的这个大水槽位置略低,槽底离地面半米不到,体积在寻常水槽两倍以上,可以想象是用来洗大量蔬菜用的。他走过去,水槽底下的地面上有一小堆灰烬,附近一根金属棍,大概前身是一把笤帚或拖把。他蹲身,拂去那堆黑灰,兴奋地叫了声:“老邢!”
地面上现出一个下水口,烧黑的金属滤盖仍在。
邢瑞安没有应声,葛山这才发现自己一着急,防尘面具都没摘就叫出了声。他摘下面具,又叫了声。这次,邢瑞安闻声赶来,用手电向下水口照去,透过滤网,赫然可见液体。“你可找到宝了!”邢瑞安的声音也透出兴奋,“就现在粗粗一看,基本上可以确定,浮在上面的那层是油!”葛山站起身,掏出手机,走到厨房的后门,拨通巴渝生的手机。“大巴,你们的笔录更不好做了——情况更复杂了,厨房的火,是纵火。”
案发后2小时25分,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急诊ICU孙元虎痛得醒了过来,哼哼了几声,又痛得昏睡了过去。
他依稀记得医生告诉自己和一个来问消息的警察——也许只是告诉警察一个人,他全身20%的深二度烧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才20%?他怎么觉得全身120%都在灼痛、都在流脓、都在膨胀呢?父母可以作证,他从小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大概这是为什么今天被烧成这样吧!他一直调皮,他爬墙摔断过胳膊,踢球踢断过腿,打架打断过鼻梁,下河游泳呛水背过气,但哪次伤痛,都没有今天烧伤后那么难受。
这完全不是人受的罪!
他在昏睡中,依稀感觉床边人来人往,有人轻声说,厨房的那把火最大;他在昏睡中,仿佛重回潇湘,鼻子里闻到的还是一股强烈的柴油味。
哪儿来的柴油味?想起来了,他在燃烧,烟火中冲过来的消防队员,灭火器的泡沫喷来,大钳子夹断了手铐,他腾云驾雾——他被消防队员背起来,下楼梯。耳中有人喊:“厨房着火了!”
怎么会?火不是烧在二楼吗?主宴厅包间,有钱人推杯换盏的地方,藏污纳垢的地方。厨房是圣地,是他和李老师的根据地。(谢一彬不算,那小子的心思本来就不在学厨上。)柴油味,他鼻子里满满的都是柴油味。他的鼻梁虽然断过,但鼻子很灵,连李万祥都夸过,说是个做大厨的鼻子。
昏睡中他还记得,是自己抱着那个十公升的铁桶,装满了柴油,一口气从送货车后面抱进厨房的储藏室。他还问过李万祥,要柴油干嘛?谢一彬在一旁冷笑搭腔:不知道吧,虎皮,这里有一个灶是煤气和柴油两用的,万一煤气停了,就上柴油。所以柴油是后备燃料。
孙元虎不喜欢谢一彬的阴阳怪气,有时候恨不得跟他干一架,但说到底这个人并不坏,所以只好不跟他一般见识。真无奈,通常都是别人不跟他孙元虎一般见识,如今碰到个更令人头大的。
柴油味,熊熊烈火,烈火烧身。火辣辣,痛!
他再次被痛醒,醒后想起当时还闻到了菜油味。菜油味和柴油味差别巨大,远没有柴油味那么刺鼻。他想起来小水池下的那个二十公升的菜油桶也是自己抱进来的。
浑身一阵哆嗦,他忽然醒悟,是自己将厨房大火的所有燃料抱进厨房,没有他,就没有大火,就不会有如今必然被烧焦的厨房,令人心痛。他再次痛得昏睡过去。迷梦中,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他床前,低头看着他,像死神在访问死者。你是谁?别管我是谁。警察找你谈过话了吗?没有,他们看得出我没法回答问题。如果找到你,知道怎么回答问题吗?是我抱的油,柴油、菜油烧了厨房。你在胡说什么?我说的是实话。那你就不能说实话。
戴世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