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祭
不知多久过去,反正他没顾上看时间。他可以隐隐听见脚步上下走动楼梯,甚至有比寻常走路更剧烈的响动。或许是祷告生效,居然还没有人到厕所来视察。
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声,向走廊深处走来。其实熟知巴克楼结构的人都知道,由于整体面积、尤其楼体宽度的局限,所谓的“走廊”,通常不过三五米,所以“走廊深处”也远非深不可测。走廊的深处就是卫生间。“呀”一声,斜对面的一扇门开了。戴世永凭着记忆和声音传来的方向判断,那正是叫做“如梦令”的休息室。难道劫匪干活儿干累了,百忙之中还来打个盹儿?他一阵紧张——劫匪进那屋子当然不是去休息,而是在彻底搜查,怕漏了人。所以,他藏身的这有着浓郁气息的避风港,一定是劫匪搜查的下一站。钱包、手机和车钥匙,都在主宴厅包间的皮包里。来人如果揪出自己……只能把手表给他了,三年新的,山寨欧米茄,牌子虽然假,走时准,您凑合用吧。
奇怪的是,几分钟过去,没有人来。
就当他渐渐放下高悬的心,认为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厕所门被一脚踹开了。
如果他早知道来人端着一柄自动步枪,恐怕不会本能地向前一扑,几乎将那劫匪扑倒。那劫匪显然在踹门的时候就做好了里面有人的准备,立刻侧身躲闪,戴世永的双手只是轻微蹭到了来人的黑色抢劫制服,基本上是扑空了,自己反而失去了重心。来人挥起枪托在他背后一砸,一阵裂心般的疼痛后,他趴倒在地上。
劫匪没有丝毫松懈,一脚踩在他后脖领附近,酸痛、呼吸艰难,他这个时候还没有看见劫匪手里的枪,继续凭着本能在反抗,抬起双手想去掰开踩住他的脚。劫匪叹口气,頭仿佛在怜悯他的徒劳和即将发生的惨案,抓起他的左臂向上向外猛地一拽,一阵钻心、继而钻脑的疼痛,戴世永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不再接受自己的支配。
他脱臼了。
“好了,你已经向我证明了,你不是吃素的,对不对?不但你拉的屎臭到顶点,你还敢对着自动步枪还手,你厉害,我叫你‘荤哥’好不好?”
戴世永被来人连拖带拽地带回了主宴厅。
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心虚”,他似乎看见宴厅里所有人质脸上的神情都由期许转为失望。
后来他才想起来,当时大多数人质都是面对墙蹲坐,所以肯定是他先入为主。
我怀念你,非智能手机。
案发后2小时30分左右,“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你前后一共见到了几名歹徒?”姜明问。
“两个。一个早先就在主宴厅里看守着一群人质,另一个就是把我胳膊打脱臼的基友。”戴世永认真想后说。
“基友?”
“哦,呵呵,”戴世永笑笑,“开个玩笑,两个男的在卫生间折腾,不是基友嘛。”
姜明想说:“你正经一点!”但看到他绑着吊带的胳膊,忍住了指责。从戴世永刚才的陈述,显然他是个说话比较随便风趣的人,不像谢一彬那样存心找茬存心别扭,太认真也没有必要。
巴渝生问:“你进主宴厅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潇湘主楼的大厨?”
戴世永想了想说:“我主要注意到两个人,两个穿制服的人,一个大个儿,穿保安制服,坐在墙脚浑身像在打摆子,腿上一片血迹,也没包扎,我说:‘你们抢劫归抢劫,应该有点人性,给伤员包扎一下。’结果又被那基友踹了一脚。最后,还把我和那保安用手铐锁在一起,我的右手戴一个手铐圈,保安的左手戴一个手铐圈,保安的右手,还和那位前台小姐铐在一起。这些人搞后勤、采购和物流应该不错,挺会高效利用资源的。”
“还有一个人,上了点年纪,穿着一身白衣白裤,厨师制服,他蜷在地上,一动不动,乍一看跟死了一样,两个手都戴着手铐,是你们说的大厨吗?旁边还有两个穿白衣白裤的,一个比一个年轻,肯定不会是大厨。”
巴渝生说:“好,请你继续说。”
“然后,他们做了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他们在桌上挑挑拣拣,挑了一个手机,让一个服务生打电话报警。我当时心里想:哇,今天是不是遇见两个从安定医院逃出来的病人啊?哪有劫匪主动报警的?不过,我立刻觉得这个想法很幼稚,我显然没有犯罪经验——这两个劫匪报警,当然是有目的的,就是为了造成一个人质危机,然后向政府敲竹杠,提条件,电影里不是经常有吗?”
“再往后,等警车呼啦呼啦地开来了,大喇叭也开始劝降了,他们又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让梁小彤发短信给警察,短信内容我没看到,但听到他们提到‘谈判’。可是,说谈判他们也没谈,一屋子的人都在干等,也不知道在等啥,直到后来才明白,他们在等一个叫那兰的女同学。”
姜明说:“你谈谈那兰和他们谈判的内容,他们打算提什么样的条件?”
“这个真的不知道了。我们大多数人都是面墙蹲着,后面宴厅里发生什么事都靠偷看,一旦被发现还会挨一脚。不过我可以听见那兰在劝他们放弃投降,说一定会努力给他们加分,还问他们有什么条件,她可以代为传达。一个匪徒说:‘我们其实什么都不要,或者说,我们要的东西,就怕哪儿都得不到,所以才会铤而走险。’那兰没话说了。真不能怪她,我也听得云里雾里的。后来,其中的一个匪徒,那个打伤我的家伙,带点南方口音的,领着那兰到主宴厅的小包间里,压低了声音谈话,说什么谁也听不清。”戴世永低下头,浑身抽搐了一下。
“你怎么了?”巴渝生问。
“没什么,没什么。”戴世永深吸一口气,又长吐一口气。“好吧,我实话说,有情况,我是想到之后发生的那一切,心有些慌乱。”
三个警官都没做声,没有追问,他们在给前三位人质做笔录的时候,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他们讲到最后那一刻,引起爆炸和大火的那一刻,都呈现出远未平息的震惊和惶恐。显然,那一幕不堪回首,那一声爆炸是所有在场者的集体濒死体验。戴世永虽然口若悬河、玩笑连篇,讲到那最后暴力惊悚的一幕,仍不能平静超脱地回顾。
“戴向阳……他要自杀。”戴世永又深吸了一口气,“还要拉着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去死。”
询问室里再次沉默。
然后继续戴世永的独白:“你们一定想,我这个人很刻薄,对不对?对一个死去的无辜受害者、对一个我口口声声喊‘叔’的家伙,下这样的论断,毫无证据……他为什么会死,我为什么说他是自杀?其实你们仔细想想,说不定也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
“早些时候我和他在宴席上聊天谈业务、可能的合作项目等等这些生意场上免不了的话题,我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我承认,我有察言观色的优缺点,这个我理直气壮,因为察言观色……你们知道察言观色的言,可以是颜色的颜,也可以是语言的言吧?不管哪个yan,在我这里都贴切,察言观色是搞销售的基本功之母,很多时候,一笔生意是否谈成功,关键就在销售者察言观色的能力,对时机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