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饵
桃木。
惑心僵在那里。
无怪他会如此疼痛。他是尸鬼之身,虽被上一代大梵教圣僧赐过戒印,被他以圣水洗涤净化过肌肤,平日里若是身体无损,并不会被镇邪驱魔的法咒和法器所伤,可是若是受了伤,尸鬼血肉暴露在外,又怎沾得了驱鬼镇邪的桃木?
若说西海领主先前还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东西,此刻,怕是也能猜到一二了。心间蓦地涌起一种巨大的彷徨不安,他十指收紧,低着头,甚至不敢去看沉妄一眼。
“尸鬼!呀,是尸鬼!”
“烧死他!快烧死他!”
“砸他!别让他伤着孩子!”
熊熊烈焰中,无数的石子,燃烧的木枝,砸在身上,脸上,他在漫天盖地的尖叫斥骂声中,慌不择路,四处逃窜。
惑心咬着嘴唇,浑身发抖。
“你先下去罢。”
惑心一抖,忙起身下榻,却被沉妄一把攥住了手腕。
“本王说得,是御医。”
御医无声退下。
惑心垂着眼眸,已是有些语无伦次,低低道:“王上......贫僧虽为尸鬼,可行走于世,绝无害人之心,若王上忌惮,贫僧........”
不知为何,仿佛害怕失去什么一般,要这样慌张的去辩白。
一句话未曾说完,身子便被突如其来地拥紧入怀。
沉妄低下头,将下巴抵在他肩窝上,道:“圣僧不必解释。不论圣僧是何种存在,在本王的心中,便是宛如神袛。”
惑心怔在那里,心间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的蓦然倒塌。
泪水无声落下。
宛如春雨落在一片干涸焦土之上,似有一粒种子,不可抑制地破土而出,萌生了一片枝丫。
第97章 海上之行
忽而颊上一软,竟是被一只手捧住了脸。
“圣僧为何哭了?”沉妄垂眸端详他,拇指轻柔刮去他颊上泪珠,“是本王说错话了么?”
惑心被他弄得心间颤栗,不知所措,低头想躲:“不是,贫僧......”
见他此刻全然不是平日里那淡然出尘的神态,反倒似从神态坠落的谪仙,成了只受惊麋鹿,误撞进了他的心网,浑然无知地在他心头乱撞。沉妄心间情浪翻涌,强忍着要低头去吻他的冲动,一开口嗓子都已沙哑:“师父要如何才能痊愈?”
惑心摇摇头,不答。沉妄盯着他片刻,似是自己想到了什么,抬手便是一口,咬破了手腕,鲜血汇成一线淌下。
“王上,你做什么?”
惑心嗅到血味,一惊,慌忙退后,却见他扣住腰身,将手腕挨到他唇边。活人新鲜血液的味道冲鼻腔,惑心脑子一嗡,一阵眩晕,立时别开脸去,紧紧攥住腕间念珠,喉头却因蓦然生出的强烈渴求而滚动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
“王上......不要如此!”
见他如此,沉妄眼神微暗,只道:“圣僧,得罪。”
言罢,他含了一口鲜血,便低下头来,惑心猝不及防,被他攥住双手,捏着下巴,被迫打开了唇齿。淬血的舌刃顶开他紧咬的唇齿,将鲜血喂入,无比温柔,又无比执拗。
肩头的伤处袭来愈合的痒意,唇齿堪堪分开,惑心急喘起来,嘴角溢出一丝血迹,泪流满面的闭上眼,无助又自厌。
“是我主动献血,圣僧也未危及我性命,不要自责。”沉妄凝视着他,“从今往后,圣僧师父的秘密,本王一人替你守负。”
惑心心头大震,睁开眼,怔怔看他。
心底那根枝丫,颤颤蔓延生长。
浑然不知自己此刻仰着头,白发凌乱,唇上淬血,眼尾泛红的脆弱模样,落在沉妄眼里,又是怎样一种蚀骨风情,只似一根根诱惑的丝线,扎入皮肉,勒着骨髓,便只是这般看着,什么都不做,便已然心口滚烫,口干舌燥起来。
只是瞥见他肩头伤处已有了愈合之兆,想要再吻,已然没了理由。也仅能舔着齿间弥留的甘甜,回味方才那一吻滋味。
而瞥见西海领主盯着自己,眼神如沼,薄唇染血,惑心亦是心神俱乱,耳畔仍回荡着方才那一句许诺,竟是不敢多与他对视,低下头去,努力稳住呼吸,轻道:“贫僧......谢王上。”
谢什么?
不如还俗,以身相许。
见他垂着眼眸,默默将衣襟掩好,缠好腕上微微散开的念珠,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那副不染尘埃的清冷模样,沉妄咬了咬舌根,硬生生把滚上舌尖的这句话咽了下去。
还想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不合时宜的一声低唤。
“王上,渤国来使还候着王上,等王上交待公主下落。”
.......
“圣僧,昨日,我们可是从此处上来的?”
沉妄俯视着下方那个窟口,问道。
惑心犹豫着,点了点头。
这窟口附近,还有被他们带上来的血污,但不知为何,那窟口之下,俱是泥土,并不见昨日那片血沼和石坛,竟似给人封起来了一般。来到那墓宫内,那坍塌之处底下亦全是泥土碎石,往下挖了数十尺,也不见底下出现他们掉下去的空洞。
莫非这邪祟还会移山之法么?
惑心百思不得其解,再次点燃那渤国公主的头纱残片,便见那缕青烟果然没有停驻此地,而是朝北面飘去。
循烟翻过一座山头,便到了悬崖边上,但见那烟径直飘向海面,朝更远处飘去,竟已不在这蓬莱岛之上了。
“圣僧怕是要随本王在海上度过一段时日了。” 沉妄与他肩挨着肩,二人长发在海风中缠在一处,道,“师父可能适应?”
惑心点了点头:“无妨。”
......
“发鸠神君,可是羡慕你师尊与重渊么?”
听得身后传来白昇轻笑,灵湫一怔,回过身去,面无表情地朝他行了个礼:“陛下在说什么,灵湫不是很懂。”
白昇扫了他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一眼,道:“发鸠神君何必遮遮掩掩......你忘了,本尊也曾在北溟神君座下随他修行,一早便瞧了出来,你也恋慕他,所以才选择早早便出师,不是么?”
“儿子!”袖间那苍老声音呵斥道,“你休拿发鸠神君逗乐。”
再看灵湫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了。
被赤裸裸的戳破心间隐秘,他未置一词,远远看了一眼那一双人影上了浅滩上泊的那艘大船,便纵身一跃,从崖壁上跳了下去。
“我没拿他逗乐。”白昇翻了个白眼,嘀咕,“不过是瞧他可怜罢了。同样都是徒弟,一个省心,一个不省心,心心念念的师尊偏偏眷顾那个不省心的,要换了我,我也要活活憋屈死了。”
“你懂个屁,少说两句!现在咱们爷俩可全仰仗灵湫了!”
“知道了。”白昇撇了撇嘴,一跃,附身到了一个侍卫身上。
甫一上船,便迎面撞上了一人。
白昇抬起眼,瞳孔猛地一颤,肝胆欲裂。
眼前的高大鲛族男子,一道胎记贯穿左眼,天生异瞳,不是他时常出现在他噩梦里,阴魂不散之人,又是谁?
瀛川。
即便转世轮回,容貌稍有变化,他又怎会不识得——
那异色的左瞳,曾是被他亲手剜去。
他呼吸一促,低下头,退后了一步,心跳剧烈。
“为何待着不动?还不上去各司其职?”广泽瞥了一眼面前僵站的侍卫,轻喝了一声,行下船桥迎接后面来得一人。
“使者请上船。”
那渤国来使上了船,朝沉妄行了一礼:“参见西海领主。”
惑心打量了他一眼,见这渤国来使身着斗篷,是个容貌斯文的男子,约是而立之年,有了沧桑之色,眼神淡泊宁静。
灵湫行完礼,抬眸看了他一眼。
附在这渤国来使的身体里,倒是比再做个少年小僧要自在多了,起码,不用强作出那些无知笨拙的言行,累他为他操心。
只是这一路,怕是绝不平静。
大船驶出海湾,缓缓向西航行。惑心看了一眼窗边放在线香上快要燃烧殆尽的头纱,心下庆幸, 他的手上尚有那盒从渤国公主的梳妆台上拿的胭脂可供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