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饵
将酒一饮而尽后,他随手一掷。未闻酒壶碎裂之声,楚曦侧头去看,便见当年的自己从树后走了出来。他似是晚间出来散步,穿得极为随意,只着深衣,披了件缥色的流云长袍,头发也是散着的。
“师尊?”重渊愣住了,眼神有些迷离的瞧着他。
他审视着重渊,扬了扬手里空了的酒壶:“你喝了多少酒?为何如此?”
“师尊......你别生气......”重渊朝他跪下,膝行过去,他自己一愣,下意识去扶,身下少年却一把将他的腰抱住了,他仰头看着他,如个讨食的小兽,嘴里喃喃嘶哑的道,“不论徒儿犯了什么错,师尊,你都别不要我,好吗?徒儿别无所求,只想一生一世.......留在你身边。”
"好,为师答应你。”楚曦看着自己叹了口气,蹲下来,将少年温柔扶起。
他怔怔看着这一幕,如鲠在喉。
他想也想得明白,被下了缚元咒的重渊,必然无法再继续修行正道,禹疆的做法,不是约束他,反而是把他逼上了绝路。若非禹疆逼迫,兴许那自他眼泪中现身的黑影便不会有可趁之机……而假若自己当年若能有一丝丝察觉,是不是后来重渊便不会堕入魔道?
然而去日不可追,做这种假设毫无意义。万年时光弹指而逝,当年的遗憾,也永远成了遗憾。
楚曦瞧着当年的重渊,不禁思索着,那自称来自忘川之下的魔物不知是何来由,竟试图引诱重渊离开神界去寻他,目的定然不简单,兴许,便是重渊后面会堕魔的因由。
只是重渊此时并未听他诱导,想来后来会堕魔,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
出神间,新的景象又如海市蜃楼般浮现出来。身周云雾如海水翻涌掠过,他环顾四下,见数十来人簇拥着他御剑而行,是他的弟子。此时他们都身披甲胄,连他自己也不例外。他立时意识到,这是何时。
垂眸俯瞰,果然一座黑雾笼罩的岛屿在云雾间显现。
这是蓬莱。被靥魃毁灭前夕的蓬莱。
他想知道的答案,便在这里。
不知为何,他心跳莫名有些急促,正要追着当年的自己下去,忽然听见一声低呼,如在耳边响彻:“师父?”
他猛地一惊,从重渊的识海中脱离出来,睁眼便对上咫尺处一双深眸。嘴角处袭来冰凉触感,是沧渊抬手拭过了他嘴角:“你为何流血了?”
第58章 动人心魄
自然是他抽了魂焰的缘故。
这举动过于亲昵,楚曦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没什么。”
身子一动,便立即被沧渊拽住,他在他耳畔道:“师父小心。你看下边。”
他这才察觉不对,朝足下一看,他们竟已不在那池中,而在这石殿上方的穹顶之上。而下方他们方才待过的水池,不知为何似一张大嘴般一张一缩起来,且整个石殿的地面都在微微蠕动,像某种活物正在下方苏醒。同时,一阵奇异的笛声从侧方传来,楚曦循声看去,便见大殿正中,那座人首蛇身吹笛的石雕脸上,泣下了两行血泪。
楚曦的目光逗留在那雕像的面具之下,想起方才在重渊识海中所见。
那人首蛇身的影子的脸,似乎竟与他自己有些相似。可他自己的原身,并非是娲皇一族,那影像绝非他本人。这雕像到底是什么来历?
“我方才察觉不对,便躲上来了。”沧渊道。
“这地方你可来过?”楚曦低声问。
沧渊摇摇头:“我待在魔界这些年,从未踏足过忘川之下。”
楚曦瞥了他一眼,与他目光相触,心下无数疑问翻涌。
忽听哗啦一声,他又向下看,见石殿正中的水池中竟然升起数个人影,俱是衣袂飘飞,华彩熠熠,长发飘飞,可他们的肢体却畸形而佝偻,双手似被折断了扭在背后,如罪人一般,而额头上,却都有着发光的神印,竟似是和他一样的神族。
他定睛辨别着那十来人的脸,都是陌生的,此刻的距离,也无法通过神印的形状辨别他们来自哪个氏族。只见这数人爬上了池沿,楚曦这才注意到,他们的双足是被缚在水中的,而用来束缚他们的,正是那种忘川之中生长的万魔之源的根须。他们左右观望着,手在池边摸索,似乎在寻找什么,那神态似一群觅食的兽。
少顷,有一人尖声嘶喊起来:“巫炎,吃的呢,在何处?”
那声音凄如厉鬼,叫人听了头皮起栗。
嘴巴被一只修长的手捂住,楚曦一愣,只觉背上一沉,竟被沧渊身子覆住,圈在怀里,耳畔一凉,似被他嘴唇挨上,传来他低语:“师父请屏息,你呼吸中有神息,这些魔物会有所察觉。”
楚曦屏住呼吸, 点了点头。
那喊叫者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虽已有些腐朽,仍可辨出原本的精致华贵,袖摆袍踞上似乎都点缀着星辰的碎片,闪闪发光。
随这一声呼喊,殿门洞开,那巫族首领战战兢兢的在门口跪下:“神君们,祭品之前便送进来了,你们还没吃饱么?”
楚曦蹙起眉毛,祭品,莫非说得是他们?那灵湫他们呢?该不会......他心一紧,又听尖利粗哑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起来。
“祭品在何处?本君未曾看到!”
“本君也未看到,在哪?”
“你胆敢骗我们?”
其中一人尖叫起来,嘴一张,一只全身只有骨头的骷髅大鸟便从他喉间钻了出来,朝殿外飞去,只是瞬息之间,便抓着一名瘦弱的幼童回来。那幼童惨叫连连,正是之前那个“阿古”。楚曦心有不忍,可身子一动,便被身旁沧渊察觉,腰却被他一把按住:“你受伤了,不许去。”
“你!”楚曦竟挣不动他,那劲道霸道得很。
那幼童被拖进池内的一刹那,池中几人便如饿极了的狼,眨眼间便将他撕成了碎片,大嚼起骨肉来。
可也是奇怪,那幼童撕碎的躯体也不见血,竟如枯枝一般朽脆,令这原本血腥的一幕平添了几分诡谲。
“忘川之下,焉有活物。”沧渊眯起眼,低低道。
也对,这忘川之下的“人”,又怎么可能还是血肉之躯。楚曦摇摇头,倒是他,一见受害的是孩童,险些便冲动了。可即便那孩童已是亡者,他仍觉有些不忍。在忘川中被吞噬,那定是要灰飞烟灭了。
一阵大块朵颐后,下方响起一阵扑翅声,数只骷髅鸟如倾巢而出,沧渊皱了皱眉,嫌恶道:“我最讨厌鸟。”
楚曦不觉想起方才在他识海中所见的那一幕,心里一酸,下意识道:“当年.......你给为师酿得那些月溟酒,为师很喜欢。”
沧渊一怔,眼神有些讶异,更多是喜悦:“师父为何想起这个来了?”
楚曦顿了一顿:“就是,突然便想起来了。”
他话音未来,只听“呼”地一声,一抹白影猝然擦肩而过。
他本能地一翻身,将沧渊护在身下,袖间的灵犀感应到危险,自动飞出,将那只骷髅鸟劈成了两半。楚曦心道,不好!
果然顷刻之间,下方便如炸了锅一般,羽翅扑闪之声涌了上来。身下沧渊一个翻身,反将他护在了怀里,楚曦的脸被压在他健硕胸膛上,感到他手指深入发间,按在他头皮上,整个人都是一麻。
又听他低魅的声音在耳畔说道:“师父,如今我能护你了,你可知?”
可若时光能倒流,真希望能护着重渊好好长大,不受欺凌。如今他们师徒俩一神一魔,纵使这片刻的和睦,也是奢侈。楚曦来不及回话,便见那从穹顶中飞出的白色鸟群在空中盘旋一阵,便暴风雨似朝他们袭来,他忙将重渊推开,祭起灵犀就地划出一个法阵。
一道光幕蓦然将二人笼住其内,骷髅鸟们撞在光幕上纷纷弹开,盘旋着准备再次冲撞,但见沧渊一扬手,下方水池的水立时被吸了起来,散成无数冰凌,如漫天箭雨般散射开去,瞬间将骷髅鸟们射成了碎片。其威力之大,便连石殿周围的一片山岩都碎成了渣滓。
楚曦暗暗咋舌,如今的沧渊,真不知假若他这做师父的与他正面对上,是否能有赢面,恐怕也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