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沚园
赵平挣出三字:“钱士清。”
“不错。在下因入园前已经人提醒盗书之事,故多留意了些。当日初闻赵兄一味强调碧沚园内现藏《春秋经传集解》为伪,在下更警惕几分。随即赵兄病发,在下只当赵兄力不从心,便逞能接过这惩凶职责,代赵兄揪出钱士清,却不想一切本在赵兄计划之中。”
荆非看眼赵平,继续道:“赵兄将众人注意集中《春秋经传集解》之上,实为达成两便。一为点明万卷楼失火兼毕老汉身亡祸首,再为借机窃取《尚书》。那《尚书》与《春秋经传集解》同侧,以赵兄心计及平素交往,早知尧卿将购万卷楼之书,最是在意万卷楼藏书真伪。虽尧卿先前留心《尚书》,但若听闻《春秋经传集解》可能有伪,必也将心思聚在那《春秋经传集解》之上;丰老先生恃才傲物,断不会承认自家藏书有伪,故全力相争亦在情理之中。其余诸人,虽是凑个热闹,但也因此忽略其他诸书。包括在下,因赵兄暗示那《春秋经传集解》真伪涉及命案,在下亦多对此书留意一些。于此情形之下,怕是无人再有心思顾及桌案上其他书册,如此赵兄大可于我等争端起时佯作被先生斥骂,后退几步,寻无人注意之机,将《尚书》纳入怀中。然而,赵兄举动瞒不过有一人眼目。陈大夫,在下所言可符实情?”
陈未时不语。
赵平眼望陈未时,淡淡笑道:“此案不关日昳,其中种种皆是下官独自谋划。”
荆非叹道:“赵兄此计,最高明之处便在无需同谋、却人人皆是同谋。钱士清之做贼心虚,尧卿之嗜书如命,丰老先生之孤僻倨傲,贺知州之附庸风雅,陈大夫之超脱淡漠乃至在下之自以为是,皆被赵兄利用。赵兄清楚:即便陈大夫有所察觉,只会与自己私下商议,必不会当众点破。赵兄故意激怒丰老先生,令之后自己病发顺理成章。旁观我等皆以为赵兄病发乃是与先生争吵、火气攻心所至,不曾料想这病发一场亦在赵兄窃书计划之中。”
陈未时只道:“当时双九确实病发。”
荆非道:“赵兄清楚:若假作病发,瞒不过陈大夫医术。所谓久病成医,赵兄于自身状况了如指掌,明白自己只需略为入戏,便可假戏真做,确实心疾发作。心疾发作者最忌颠簸,故赵兄有十分把握陈大夫不敢涉险将自己送出园去。加以丰老先生在场,若见赵兄病发,必吩咐陈大夫将赵兄送至昔日所住旧屋歇息。赵兄深知陈大夫熟悉自己禀性,待病势和缓后不会强留屋中看护,如此旧屋只剩赵兄一人,而赵兄下一步计划便在这旧屋内实行。倘若在下推断不错,当时赵兄身上除那《尚书》还有一书。”
赵平略一阖眼。
“那书恐怕便是贺知州昨日赠与丰老先生之地方志。赵兄以地方志掩人耳目,称得上高明之举。那地方志乃赵兄监督刻印。赵兄明知丰老先生素来不喜装祯华丽之书,却刻意以锦盒匣装。贺知州附庸风雅,自不会反对将记录自身政绩之书精装留传。选择曝书之日送上此书、以及‘与前人之书同曝’之说,怕也是赵兄此前暗示过的。以贺知州性情,能见自身政绩与前人功业同列,早就求之不得。以锦盒匣装,目的之一便是有意令丰老先生不快,否则难以引出‘与前人之书同曝’之说。丰老先生虽是倨傲,却不致当面令贺知州难堪,必会吩咐赵兄,将此书归入地方志类同场曝晒。倘若丰老先生当时将地方志单独存放,赵兄后续计划难以实行。因赵兄并未真正将那地方志留在院中曝晒,而是趁无人注意偷留怀中,于院内柜板上只留下锦匣。院内书册繁多,草草望去,若见那锦匣,常人便当那匣中之书就在一旁曝晒,难以料想匣边之书实是另外一册。”
“转回赵兄独留旧屋之时。昨日午间赵兄确实不曾离开旧屋,除有去蚤作证,今日还有一衙役主动作证昨日曾见赵兄于屋中安睡。可怜这衙役一片好心,不曾料想恰是他这证词最终验证在下对赵兄之怀疑。依那衙役所言,他昨日因放心不下推门探视,见赵兄面向墙壁安睡。在下本未听出异常,重新查看旧屋床铺方觉有异。那木床东西向依墙摆放,枕头位于西端,赵兄若面墙而睡,必是左侧躺卧。如此卧姿,于常人或许无妨,但有心疾者断不会这般躺卧,只因左侧躺卧必压迫心脉。那衙役却见赵兄以此等古怪睡姿躺卧,只可证明赵兄当时确有不得已掩饰之事,而那不得已掩饰之事便与这木板有关。昨日赵兄主动告知在下床边与墙壁间藏有木板,先发制人,打消在下疑心;又道出这木板乃是垫衬之用,令在下忽视了木板原来用途。”
赵平轻抚身边木板,道:“这木板本是刻坊常见夹板。”
荆非道:“在下惭愧,于刻坊之事所知甚少。今日见这木板,只觉眼熟,待去蚤说出‘夹板’一词,在下方醒悟昨日曾于文秀书堂刻坊见到类似物事,想来必是装订书册之用。可惜今日时间紧迫,尚不及前往刻坊仔细询问,倒要烦劳赵兄指点这夹板究竟有何用途。”
“压书、锉书、上皮时夹书所用,通常为一对。”
“如此便是了。若非今日于碧沚园内偶见书内衬纸脱落,只恐在下至今难以想到赵兄将那《尚书》藏于何处。昨日尧卿曾言,宋版书册多为蝴蝶装,版心向内,只以浆糊装裱,时日稍久,书页便易脱落。那《尚书》乃丰老先生祖上所传,想来亦为蝴蝶装,至今经日已久,若要将书页拆卸,恐怕并不困难。”
赵平微笑。
“昨日午间,待旧屋无人进出,赵兄便将所藏地方志并《尚书》同拆解开来。地方志乃是新书,原本不易拆解,但此书为赵兄监督刻印,若于其中一册略做手脚、使装订松散,想来并不困难。地方志以当世流行包背装装订,与蝴蝶装比较,除增以纸捻穿订、浆糊裱背外,最大区别乃是版心向外,书页外折而非内折,文字皆显露于外。《尚书》日久纸薄,文字向内折叠,兼以长期存放书库,纸张受潮,印墨中又多含胶质,难免彼此粘连。若非细看,两页粘连颇似无字白纸。赵兄便以这拆解下《尚书》书页为衬纸,插入地方志书页之内,再将《尚书》原书封皮匿入地方志封皮并护纸之间,重新装为一册。《尚书》不过薄薄一册,夹带入地方志绰绰有余。先前所言那地方志赵兄刻意以锦盒匣装,最要害处却不在锦盒,而在盒中之书。若是普通装订书册,书册大小相去不远,惟有精装之书,常较普通书册大出一些。赵兄欲施之计,于这书册大小关系甚大。只因这地方志书页大小大过那《尚书》,寻常翻阅更难发现夹于书页中之衬纸。赵兄家中本是刻工,于书籍装订当较常人熟练。夹板虽非成对,赵兄仍可利用木板与床板同将加工后书册夹制成形。先前所言那衙役曾见赵兄面墙而睡,其实赵兄乃是听闻有人推门、一时仓促,不得已面墙而卧,挡住床上书页乃至夹板。因新裱书册浆糊未干,木板并床板靠墙一侧便带了些潮气。”
“装订书籍必备之浆糊,想来是赵兄藏于竹管类容器内偷带进园,事后由旧屋西窗丢至窗外湖中。赵兄久于旧屋居住,自然知晓那窗外本有荒竹,湖水中漂些竹枝乃寻常之事。至于拆解书页及打孔穿捻工具,在下推断亦是竹篾一类。新制之书,难免泛潮,若在常日,并不难于识破,然昨日正逢曝书之日,所有书册皆置于日光下曝晒,反混了众人眼目。赵兄将地方志重订完毕,依然收于怀中,步入内院,借翻看书册、无人留意之时重将地方志放回原处。一册《尚书》便就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