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沚园
仍是赵平被留下料理这类无趣的鸡毛案子。赵平抬眼看看堂下,若非其中有相识的街坊,堂下两人一时几难分辨哪个是苦主、哪个是被告。赵平识得那满脸忿意的是文秀书堂的伙计。文秀书堂距州衙不远,地方上素有刻书的名气。书堂老板钱士清算当地文坛数得上的人物,与周边官府也结交甚多。钱老板的商业经和他的文笔一样出名,平生却最忌讳别人将他作“商贾”看待,故而要求书堂内的活计皆作书童打扮。可惜书童只堪伴读,开店却要防贼,于是武夫模样的书童便成了文秀书堂又一特色。伙计身边书生样的人物赵平却不认得。
在州衙边看店看久了,那伙计也深谙州衙日常作息的时辰,知是此时知州不在,又恃着自家老板与知州的交情,自进门起便放肆。见是官职不过九品的赵平当值,口气益发不逊起来,猛扯一把身边人衣袖,反冲赵平喝道:“他偷书!”
赵平打量那书生。此人衣着颇似数番落第的过气贡生。以赵平这几年经验,深知公堂是这等人天生的煞星,但凡被扭送上堂,魂魄自飞了一半,剩下一半只留作低头数蚂蚁用。今日此人却有些不同,上得堂来不发抖不喊冤倒先东张西望,衣袖被扯似也不在乎,只顺势往那伙计身边挪过一步,抬头朝赵平笑笑。
赵平定下神,暗想不过是穷书生偷书的尴尬案子,心下先想定了给那书生脱罪的言辞,清清喉咙,仍照常规不紧不慢道:“堂下何人……。”
那伙计的眼珠几乎怒凸出来,道:“刘敬儒。文秀书堂书童。”
“被告何人?”赵平盯定那书生。
书生似是有些犹豫,终是一笑道:“在下荆非。”
赵平不记得听说过这名字,随口继续问道:“苦主有何冤情?”
刘姓伙计似是终于等到泄愤的机会,昂首挺胸道:“这厮今日在店内翻看了一个多时辰。若非我家老板一向教诲怜惜读书人,这等不掏银子只站堂看的穷鬼早该被赶出门去。老板的教诲小的自不敢违背,但小的也盯牢了这厮。”伙计说得兴起,一时竟忘了曾以“书童”自居,兀自发狠道:“天下最贼莫过这等读书的穷鬼!”
听堂上赵平干咳一声,伙计方有些醒悟,缓了口气继续道:“小的盯着这书生,临近晌午,果见这厮抱了书不付银子往外跑。小的腿脚快,几步将他擒住。这厮装糊涂,说是一时读到忘情。这等荒唐理由,说与谁信?!”
赵平并不觉得可笑,却见堂下荆非已是忍俊不禁。赵平忽有些气郁,暗自长吁了口气,转向荆非道:“苦主所言可属实?”
荆非抖抖衣袖,道:“属实。”
看他脸上笑意,赵平等着他继续。
“但在下绝非有意窃书。只怪同街那酒家酒肉太香。在下正入书境,不想却闻酒肉香气,一时两相割舍不下,竟忘了自己身在书堂之中,只想找到那好酒好肉边品边读。”
赵平难得一笑道:“长庆楼自制白云凤爪与花雕确实有些名气。”
荆非咋舌道:“原来如此。大人也有同好?”
赵平正色,拍响惊堂木。
被惊的是那文秀书堂伙计,荆非反倒处之泰然,只长叹一声道:“说起来肚内益发饥饿了。不如且按偷书未遂判,罚书银十倍,十文。”说着便在身上摸起银两来。
赵平正欲发作,却见荆非的脸色黯淡下来:“银两不见了。莫非是方才看书时被贼人摸去的?”复看眼文秀书堂伙计愤愤道,“有贼不抓,要你这班伙计做甚!”
伙计已揪住荆非衣领,却忽听门外有人道:“大人,小的愿替此犯支付罚银。”
走进一更夫打扮男子。那人向赵平略一施礼,道:“小的愿出罚银并替此人做保。”
赵平识得此人,却难免仍有些疑惑:“你与此犯熟识?”
那人也不看荆非,应道:“小的与他交往不多,但深知他除酒肉之好别无大志,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走出州衙,甩掉那仍然忿忿的文秀书堂伙计,荆非方笑出声来。
同行男子也不惊讶,只往前走。
荆非忍住笑,跟上道:“你去何处?”
男子道:“长庆楼。”
荆非又笑:“救人救到底?”
男子道:“我不喝酒。”
荆非道:“早就知道谢三老板从不喝酒,但没想到谢老板还会打更。”
谢三回头,道:“你现在就如此絮叨,叫我以后怎敢请你喝酒?”
酒空了五壶。
凤爪上了五道。
看眼谢三手中的茶杯,荆非道:“还要喝多少才能听你的更夫故事?”
谢三道:“很无聊的故事。喝了酒听才不会太无聊。”
荆非道:“还有比喝酒更无聊的事?”
谢三道:“有。睡不着觉更无聊。”
荆非道:“谢老板何时开始不会睡觉了?”
谢三道:“自喝光仇家窖酒后。我去过很多地方,只喜在夜间游荡。被官府抓到过几次,但我未曾犯科,他们只得放人。最后我只剩两种选择,当疯子,或当更夫。”
荆非倾下杯酒:“果然是无聊的故事。”
谢三喝茶。
荆非又要了两壶酒。
抿一口酒,荆非似是不经意道:“倘若我也有老退一日,恐怕我也会做更夫。”
谢三并不意外:“夜半三更其实并不孤单。”
荆非追问道:“夜半你见过什么?”
谢三同是不经意抿口茶:“人是活的,夜半出没也是常事。”
“譬如?”
“譬如有人八字属火,他从哪里出来哪里着火;又譬如有人八字太凶,去过哪里哪里死人。”
荆非一笑:“我应该是后一种。”
谢三不笑:“还算有自知之明。”
荆非忽自干了一壶,抹抹嘴道:“你先问我先问?”
谢三摇摇头:“我问你你也不会说。”
荆非笑道:“我是来散心的。”
“哦。”
“失望?”
“没有。”
荆非又斟满一杯:“今天去州衙是领月俸?”
“不错。”
“月俸多少?”
“二十文。”
“你已替我交了十文罚银。”
“如果你少喝一点,这顿饭到不了十文。”
“那我该谢你?”
“不用。欠着。”
“果然精明,老板脾气没变。”荆非笑着自顾自干了一杯,招呼小二道,“再来一壶!”
谢三看着小二端上酒,不动声色道:“明州是个大地方,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一个更夫的信用。”
荆非叹:“这顿饭已另有人请了。”
话毕便见有一行官员状人物自门口进来,为首的向荆非施礼道:“明州知州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