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沚园
知州将那锦匣双手呈与丰坊,道:“此乃本州今年地方志首卷,次卷待年底刻印。下官素知先生收藏地方方志,特将这首版精装本送上。毕钟毕老汉的名字……”知州略看眼丰坊脸色,继续道,“也记录其中。”
丰坊看眼那锦匣,也不接过,一声怪叹,反转向遍地的书册,道:“想我万卷楼当年晒书盛况,每每必借用祠堂空场,如今却只曝了这小小一个内院。”
荆非看眼院子,心下只想自己平生喝过的酒一壶壶摆开也铺不满这一院子。
知州见丰坊不接书,手里捧着益发尴尬起来。赵平见状冒出一句:“大人深知先生爱书,此次地方志特命学生连夜监督精刻,还用了时新的锦盒装匣。”
丰坊终于回首,接过那锦匣,掂了掂,道:“不成器的学生!”
赵平脸色一变。久立一旁的钱士清忙上前接道:“锦匣玉装,自不如古书朴素。但学生曾听闻这锦匣便于护书,想来知州大人也是用心良苦。”
贺知州顺势陪笑道:“正是。下官学识浅薄,只知古书收藏多依保护有方。前人刻书也未必全无金装玉裱,不过是如今华表散尽,流传千古的实是书内文字。”
丰坊似是心有所动,打开锦匣,翻阅起来。
贺知州适时补道:“若先生嫌墨新刺眼,不妨借今日晒书,也将此书曝晒一番,或许也能沾些前人书册灵气。”
丰坊长叹一声,看眼脸色青白站在一旁的赵平,忽拍拍他肩膀,道:“收入地方志类。”
赵平低头应了一声,捧了匣子急急去了。
见贺知州颇有些得意的神色,荆非似有些感触。刚郁闷了半截,又想到有个声音有阵未曾听到。四下看了看,见那人正在距众人四五步远处俯首察看板上书册。正是范钦。
☆、五
作者有话要说:
五
看范钦神情,荆非料想他在寻觅什么。只可惜那眼神专注中隐了些锐利,不似穷首皓经的读书人,反似清点货物的生意人。
又听花厅方向有脚步声传来,荆非想是陈未时陈大夫到了。随众人礼迎上前,不由被那大夫的年纪惊了一道。早前听丰坊的口气,荆非猜到陈大夫并非年长之人,却未料及年纪竟如此之轻,仿佛倒与赵平同年。
陈未时与众人拜过,寥寥几句说明迟来缘由。“大理寺”三字似也不过在他耳边轻轻滑过,只淡淡与荆非互尽了礼数。唯见赵平赶来,陈未时眼中方略浮出些暖意,随即又微一蹙眉。
丰坊倒不怪罪陈未时迟到,兴致反高了许多。贺知州趁势试探道:“却不知那柜宋版书现在何处?倘若只如这般摊在院内曝晒,恐怕……”
丰坊一翻眼珠,道:“老夫自有分寸。早料想衙役手重,今日一早便与去蚤一道将那柜书搬至书房了。”说罢便弓了身向书房方向晃去,众人紧随其后。
穿过曝书院子,又绕一段短巷方到了书房。丰坊随手推开门,门上显是不曾挂锁,门外也不见有衙役看守。荆非听得身边有人叹气,略斜眼角只见那范钦微微摇头。目光正欲收回,无意间瞥见陈未时与赵平并排站在斜后,衣袖遮掩下,陈未时一手竟搭在赵平腕上。虽略知其中奥妙,荆非仍觉喉间一阵怪痒,又怕咳出声来反惹那大夫注意,最终只颇不自然地扭了扭脖子。
书房内挤着几张大桌,看情形是临时拼来的。桌上也如院中一般架满柜板,板上尽铺着书。那些书册乍看并无特别之处,荆非却已觉察众人神色凝重了不少。
钱士清叹道:“两番历劫,如今仍能有此等规模,也属不易了。”
丰坊身子一挺。
贺知州道:“火中余存那册《春秋经传集解》听闻乃先生去年自蜀地访得。坊间此书伪造颇多,唯有先生这册是宋版真品,实属弥足珍贵。”
范钦亦道:“想来先生确对此书珍护有加。当时只听闻先生访得一册宋版《春秋》经注,却不曾见识庐山真面。若非前番走水,恐怕我等至今连此书全名亦难知晓。”
赵平上前,道:“先生万卷藏书名声在外,难免招惹一干宵小之徒。如此防范,自然在情理之中。”
闻听此言,丰坊却现了怒色,厉声道:“多嘴!亏你也在我门下多年,怎学得如那班村妇一般鸹噪?想我丰坊家中不过几柜藏书,那来旁的宝贝招惹街上宵小。便是有贼,也是雅贼。总胜过有书不知细读之辈。”
贺知州见赵平脸上已挂不住地泛红,忙上前一步将他挡在身后,道:“先生息怒。赵平也不过是为先生着想。如今既已风平浪静,不知我等是否有缘再览此书?”
丰坊似是又来了兴致,急急几步走向书房深处。贺知州、钱士清、范钦自是紧紧跟上,荆非略作犹疑,却见赵平也闷头追去,不免心下益发好奇,亦赶了上去。余光瞥见那陈未时却仍在原处,随意拣了册书翻阅。
丰坊小心翼翼自板上捧起本发黄的册子,呈与众人。钱士清负手立在近旁,范钦似是有意伸手接过,终究仍变个“请”的手势,让与贺知州。贺知州接了那书,初时手指还有几分僵硬,翻过几页也缓了下来,口中不迭称着“好”,却不说好在何处。
钱士清依旧负手立在一边,颔首道:“素闻宋蜀刻大字本《春秋经传集解》堪称蜀本中之白眉,果然名不虚传。”
范钦略一摇头,道:“蝴蝶装。半页八行,行十六字,注文双行,行十二字。白口。左右双边。确合宋蜀刻本规范。只是……”
“只是此书不过为伪造。”
此番连荆非亦吃惊不小。荆非审视那目光冰冷的赵平,暗想这貌似文弱的小知事今日许是疯了,所言十句倒有八句是讨骂的。
荆非原想那丰坊必会暴跳如雷,不想老头只怒睁双眼,一言不发,似是已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贺知州也愣在当场,手里捧着那书像捧个毛栗子般不自在。钱士清刚欲上前,范钦却已将书顺过,小心捻了捻书页,道:“纸张质感似是宋本,你缘何断言此书为伪造?”
赵平道:“鉴别古籍,除装订、版式及纸张,版心所刻刻工姓名乃至序跋年代、内文文字讳笔也当考虑在内。”
钱士清哈哈一笑,道:“不想如今学弟也对古籍鉴别有所心得。”言语间已自范钦手中拎过那书,翻了几页,展与众人道:“版心刻工姓名一时虽难考证,序跋所署年代确为‘咸通三年’,并无挖改痕迹。”
荆非听得颇有些云山雾罩,但见范钦沉思不语,想是那钱士清说得有理。
钱士清又翻动几页,复向众人展示道:“宋讳缺至‘敦’字。赵学弟还有何不满?”
赵平冷笑道:“钱老板只做江浙一地的买卖,有所不知。蜀地刻本避讳向来不严。坊间伪造宋蜀刻本者往往疏忽于此。那‘敦’字若都缺了笔反而证明不过是伪书。”
钱士清闻听“老板”一词自是无名火起,再翻几页,也不管那书是否珍贵,拍于案上,道:“空口乱言算不得本事。在场各位皆是读书之人,不妨自行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