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沚园
贺知州道:“大人有所不知。早年丰坊自恃家藏万卷,效仿魏晋之风,经日只与门生高谈阔论,于家事颇疏于管理。门生多了自会良莠不齐,有人暗地里窃去书卷他也浑然不知。万卷藏书早已空有其名。待晚年家境衰败,丰坊始有醒悟,兀然紧了防范,终日疑神疑鬼。此次失火,只怕是又顿悟了什么。早已有传丰坊身中邪疾,神志不明。方才‘火凤凰’一场,大人怕也能看出几分。亏了尚有陈大夫间或诊治,否则更不知会闹出何等怪诞。”
荆非笑道:“邪疾且不论,堂堂藏书世家,丢了书也不知晓,本就是桩奇事。”
贺知州亦不由笑道:“何况是书,更奇的事还有。先前曾有一奸仆诓丰坊于晒书之日将银票亦拿出曝晒。丰坊竟也信了。奸仆趁机偷了三张。曝晒完毕,丰坊清点有异便去质问。那奸仆也不慌张,只说是丰坊点错,伺机又偷一张。此番丰坊反觉数目无误。原来那丰坊点数只论单双。”
荆非掩口笑道:“糊涂至此,倒当真不能怨那班门生奸猾。”忽地又想起一事,接道:“想来那赵平与陈未时也是丰坊当年门生,而且恐怕是自幼便跟了丰坊。”
贺知州叹道:“不错。丰坊为人迂庸乖僻,却终究是个善人。赵平与陈未时皆是早年失了双亲。丰坊见他二人有读书向礼之心,便一并收了进来。”
“赵陈二人只怕是出身贫寒,且非读书人家。”
“大人怎知?”
“读书人家即便落魄,为子嗣取名定字绝不含糊。殷实人家即便不谙诗书,亦会设法请饱学之人为子嗣定名。似赵平与陈未时这等就便之名,怕只有普通贫寒之家能够想出。何况他二人原本无字,皆是入门后那丰坊起的。”
“大人明察。陈未时家中原是药农,赵平家中原是刻工。”
荆非微一蹙眉,似是有所触动,略作思忖,又道:“以方才所见,丰坊似是对赵平这门生颇为不满。”
贺知州一声长叹,道:“赵平旧疾发作,大人也见了。赵平这心疾乃得自娘胎,当年于碧沚园读书时便屡屡发作,碍了不少学业,也断了他仕途。州衙内人手紧缺,难为他终日替下官烦劳诸等杂事。”
荆非颔首道:“赵平之才,在下昨日已有领教。”
贺知州道:“大人见笑。下官亦知这赵平心思缜密,见识过人,原本合为栋梁之材,无奈功名太低,只堪在此做个九品知事。但凡为师者,无不期望门生有所成绩。倘若赵平甘心认命,丰坊或许尚能体谅他几分。偏巧赵平心高气傲,最忌旁人视他无用。此等性情遇上那恃才自傲的丰坊,二人若能互容反倒奇了。”
荆非黯然道:“但望这等不和只于言语之上。”
贺知州摇头不语。
荆非似是有些恍然,出神了一瞬方醒觉那知州已走出四五步,加紧几步追上,压低声音道:“丰家失火并毕老汉亡故一事,在下还想向大人仔细请教……”
☆、七
作者有话要说:
七
前去碧沚亭仍需穿过曝书内院。荆非留心听知州讲述,只略瞥了眼遍地书册。今日风和日丽,但见书页于微风间偶有翻展,散置一旁的夹板书匣自是纹丝不动。几名衙役远远守在角落,想是得了知州吩咐不敢妄动。
碧沚亭依湖而建,原是宋时杨简讲学之地,众人到此亦不免感慨些经传理学之类。荆非听着只觉头大,唯听那丰坊大骂朱熹故造新说哗众取宠卖书糊口尚觉有趣些。
不多时,陈未时翩翩而至。贺知州上前询问赵平情况,陈未时只淡淡回过说是已平安无碍。荆非早闷了许久,明知故问道:“陈大夫想是成竹在胸,否则不会抛下病患自来品茶。”
陈未时看眼荆非,反似比初见面时用了几分心思,终归仍轻描淡写道:“大人仁心宅厚,难得。双九此时只需静养,大人费心了。”
荆非笑笑。
茶撤酒上。荆非却一时无意多饮。听丰坊吩咐去蚤择两三清淡小菜给赵平送去,荆非方低头尽了第一杯。稍候见那去蚤空手回来,俯身在丰坊耳边说了些什么。丰坊听过也只一点头,示意去蚤站到一旁。
席间所谈仍无非“理气心物”。荆非恍惚回到早年那阴暗书院,不自觉已闷光了一壶酒。悻悻间听身后有酒壶响动,正欣喜只见去蚤捧了壶酒先为陈未时斟上,此后方轮到自己。
长庆楼的菜肴仍不失上乘水准,席上却没有相衬的饕餮之客。众人箸下皆藏着客气,眼神也尽不在酒菜之上。许是方才茶水灌多了,不久范钦并丰坊便前后悄然离席又悄然而返。
趁丰坊离席、范钱两人奢谈经学之际,荆非招来去蚤,问道:“想必你知道火凤凰?”
去蚤本是准备斟酒,闻听此言壶口悬在了半空,不屑道:“大人恐怕是听我家老爷说的。”
荆非追问道:“你家老爷说你也见到那火凤凰。”
去蚤直起身,大大咧咧道:“既然我家老爷说是那便是了。”
荆非道:“你确曾亲见?”
去蚤不耐道:“我家老爷时常见这等古怪东西。小的眼拙,只听人群中有人这般叫喊,火光中红着一片,谁知那是凤凰是鸡。”
荆非打发走去蚤,思忖着捻起酒杯凑到嘴边,不料倒了个空。正恨那去蚤临走不满上酒,隐约觉察有人在审视自己。抬头仿佛迎上陈未时目光,却见陈未时垂首抿了口酒,又将目光漂远了。
又换了壶酒,荆非见一桌酒菜空凉着无人再动,席边众人亦眼神游移,自忖时机到了,一清喉咙,朗声道:“丰老先生,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不待丰坊迸出话来,荆非又道:“在下方才再三思忖,那《春秋经传集解》实属珍品,不验定明晰真伪,未免存憾。”
范钦闻言亦附和道:“拆解古籍固为下下之策,但事已至此……”
丰坊凸眼扫视众人,只憋出一字:“走!”
丰坊急急走在最首。途经内院,倒见赵平在院内捧着册书俯首细读。陈未时赶上前去,按住赵平手腕,一言不发。
赵平抬头看看众人,复回首向陈未时一笑,轻轻挣开手腕,施礼道:“方才惊扰诸位,眼下已无碍了。”
荆非见那赵平依旧脸色煞白,却也只得一笑。贺知州仍是忐忑,走近赵平道:“我等前去验定那宋本真伪,此次……”
赵平又施一礼,道:“下官明白。”
丰坊只忿忿瞪那赵平一眼,继续急步向前,待到书坊,一把推开书房大门,几步冲至《春秋经传集解》所在,发狠般将书册两分扯开,甩出一字:“看!”
荆非轻轻分开众人,上前将书小心接下,仔细看了一番,道:“倒不想这书页如此易于脱落。”
范钦道:“宋版书多用蝴蝶装。版心向内折叠,只以浆糊装订。虽较经折装及旋风装易于翻阅,但因文字折叠在内,多有翻至白页之时。何况只以浆糊装订,多易脱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