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罗女神探
邢志刚发现,箱子每移动一至两分钟便要停一停,仿佛怕箱子承受能力有限,没到目的地便散了架。于是他将身体尽量掰直,一只手摸到裤袋里的硬物——是一只打火机,遂将它拿出来捏在手上。
箱子每停顿一次,他便记数,待记到三十六次的时候,它终于不再前进。他猜想大抵是已到了船尾,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将箱子吊下船进行移交,也是将他的命交给一个陌生国度。他有种被全盘操纵的悲情,却又无处宣泄。
“邢老板,到了。”
不对!那声音,完全不对!
他刚要挣扎,却整个人凌空弹起,碰到了箱子顶部。
怎么可能飞升起来?一秒钟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正在下坠,箱子必定是被推下船了,而不是用所谓的滑轮吊下去的!
绝望像爬虫一般疾速涌上心头,他即将与箱子一起成为海底冤魂。正想着,人已落回箱底,巨大的水浪声吓得他几欲哭泣。
冷静!
他一面告诫自己,一面舒展了一下身体,想伸手勾到脚边的背囊,因为里头放着一把瑞士军刀,可在关键时刻使用。但无论手脚,现在都已用不上了。手上有的,只一只打火机!
他只得点着火,在箱口接缝住燃烧,箱内即刻发出刺鼻的焦臭,整只箱子正在海浪上不住颠簸,他祈祷不要太快沉没,同时后悔腹部绑了五根沉甸甸的金条,它们现在完全可以要了他的命!
大抵是老天开眼,在箱底已不断渗水的同时,只听得“嘣”的一声,扣住箱子的一条皮带断了!他大为惊喜,忙去烧另外一条,也很快如愿以偿。于是他打开箱子,这才整个人没入水中。所幸关键一刻他抓住了那只背囊,它奇迹般地浮在水面上,仿佛一个温柔的怀抱,令他不顾一切想要投入。
邢志刚逃离箱子之后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抬头看那条游轮,船尾依然高高耸立,因为处于停泊状态,马达都关了,所以愈发像一只沉睡中的猛兽。
他只得向它游去,却隐约听得又一阵激浪的声响,嘈杂人声响起,大抵是在说“快!快快!”、“还有人呢”之类。于是他不由心焦起来,担心船头上的人会因在找什么人而跑到船尾,想来想去,只得向中间段游去,想攀上边缘悬挂的救生艇,再回到船上。
就在此时,他感觉脚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开始以为是水草,便用力蹬了两下,没有蹬掉,反而缠得更紧,一股强大而隐秘的吸力将他往水下拖去。他挣扎了几下,想从包里拿出瑞士军刀,割断底下的缠绕。那神秘的力量却从他背后蹿起,一把扼住他的咽喉。
“再见了,邢先生。”
邢志刚濒死之前,耳边充斥着旭仔低沉而阴郁的细语,虽然意识已随身体没入泛黄的海水,手却还紧紧抓住那只背囊,仿佛抓着燕姐的手。
“救我——”他向燕姐的幽灵发出最后的呼吼。
【8】
装邢志刚尸首的藤箱,就摆在秦公馆门口,皮带断裂,断口处有焦灼的痕迹,箱面的清漆已经磨光,摸上去毛里毛糙的。邢志刚面目浮肿,嘴唇乌紫,浑身赤裸,头发缝里爬满细小的黑虫。夏冰看到这样的尸首,便莫名联想到黄浦江上的那些不知名的浮尸,只是尚未膨胀到这种程度。然而变形后的邢志刚,依然是个好看的男子,原本泡得稀湿的眉毛上沾满粉状盐粒,苍白的臀部蜷曲成一个光滑的弧度,竟漂亮得有些妖冶。
“是谁做的?”
盛着“艳尸”的藤箱搬移至秦公馆大厅之后,其主人气定神闲,坐在上头吃茶,只拿余光瞟一眼夏冰,道:“你可知道是谁做的?”
“知道。”夏冰点头,“是旭仔。”
“怎么知道的?”
“邢志刚最近一直在那小明星的住处藏身,你放了旭仔之后,他被琪芸收留。后来琪芸去滨海拍戏,旭仔也在那剧组里,当时琪芸是拖了五个箱子去的,回来却只剩四个。”夏冰一面讲,一面将磨糙的箱底角擦了一擦,金属角片上果然刻了一个“芸”字。
“这箱子也是他放的?”
“应该是。”
“为什么?杀了邢志刚,又暴露了琪芸——”
“不是暴露,是琪芸想和秦爷做一笔交易,没有邢志刚的命,便得不到您的信任。”一直坐在角落里摆弄塔罗牌的杜春晓,终于阴恻恻地开了口。
“如此说来,你们不是跟踪旭仔得出的结论,却是琪芸小姐让你们带的话?”
“没错。不过——”杜春晓将牌理起,笑道,“今晚她在苏州路的红石榴餐厅与您碰面,除了交易之外,还会讲另一件事,估计那才是您目前最挂心的。”
“什么事?”
“五太太的事。”
秦亚哲手中的瓷杯蓦地爆裂,粗大的手指上流满姜黄的茶水。
“秦爷倒是难得失态。”杜春晓似乎改不掉那份刻薄,“不过邢志刚死后,晓得五太太下落的,恐怕也只有琪芸了。”
※※※
“邢志刚没有绑架五太太。”
红石榴餐厅内,琪芸劈头第一句便讲了秦亚哲最不爱听的。倘若她没有扯谎,那么见毕小青便遥遥无期了。
“我晓得你最关心的是这个,所以——”
“那你也一定晓得这样找我出来,我也来了,就是要结果的。没有的话,有什么后续,你应该自己想得到。”
秦亚哲讲这个话,是一字一句,慢吞吞的,仿佛只是跟人家介绍一件珍奇的古玩。
面对这样露骨的威胁,琪芸倒也面无惧色,反而笑得更开,一张脸如牡丹吐艳:“看把秦爷急的!人家只是讲邢志刚没有绑五太太,并没有讲不知道五太太的下落。”
“听说琪芸小姐要和秦某人谈一笔交易,不知你指的是什么?”秦亚哲突然岔开话题,倒让琪芸当下有些不知所措。
她只得随着他转,说道:“自然是那批货的事情,秦爷之所以不杀五太太,反而要抓活的,想来也是为了它吧?”
这一句,确是让秦亚哲面孔僵硬起来。
“关于这件事,秦爷也不用想得太多,东西没了不要紧,要紧的是怎么弥补,不让那位知道。”说到“那位”的时候,琪芸在自己的鹅黄色旗袍袖子上点了点。
“请讲。”秦亚哲半晌才冒出两个字。
“下个礼拜,会再有一批货从淞江口运往英租界,时间和交易信号我到时自会与你说,秦爷只要把货拿过来,填平了它,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我做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四六分账,我六你四。”
“你一个女人,吞得下那么多么?”
“那就罢了,我走出门之前你便杀了我,一了百了。”她娇声笑道,指间还绕着一把银汤匙。
秦亚哲仍是腰杆笔直,与店里优雅舒适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始终是端严传统的做派,却亦无端地散发出男人的魅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