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罗女神探
她只得撩起睡衣下摆,从那些打得不可开交的头颅边踏过。这里的泥地异常松软,像踩在冻过的沼泽上。钟声再次响起,仿佛在催促她前进,又似乎是嘲笑。她咬紧牙关狂奔,不再看地上的死灵,终于来到钟楼下。
往上攀爬的每一步都是如此困难,因腿怎么也抬不起来,于是改用爬行,手掌抓过每一层阶梯边缘,终于抵达楼顶。果然见一个人正奋力撞钟,身材瘦小,架一副眼镜,全身被血液洗成绯红。
是夏冰!
“说,那个人是不是你儿子?”夏冰将手放在她的脖颈上,突然收紧!
杜春晓体内的空气被瞬间抽空,开始只是面孔发烫,很快便有一种唤作“灵魂”的东西正迅速脱离身躯,登时手脚发麻,指甲在夏冰的手背上狠狠抓挠,耳边却响起指甲的爆裂声……
“救……救……”
猛一睁眼,仍是在一片黑暗里,所幸炉火未灭,只是气味开始刺鼻起来。于是她打了一个闷闷的喷嚏,将掐住脖子的那个人唬了一跳,手劲不自觉便松了。她便抓住那一线生机,反掐住对方的脖子,自己的压力遂又减轻了一些,于是想到要用腿踢,才发现那人是整个扑在她身上的,下盘根本动弹不得。
“救命!救命!”她竭力挤出一点儿动静,突然身上一松,发现夏冰已将对方压倒在地,两人正厮打得起劲。她忙不迭翻身爬起,听声响估摸着能纠缠上好一会儿,便趁这当口点上蜡烛,只见夏冰已将来人死死压在身下,两只手揪住一头如火焰一样红的乱发。
“咦?是……是咱们带来的那死人!”
杜春晓这一说,将夏冰彻底吓到手软。他触电一般从对方身上跳起,闪到墙角不停喘粗气,因眼镜放在桌子上没戴,所以眯着一双眼,怎么也看不清楚。
那“死人”顺势站起,雀斑密布的面孔逼近杜春晓,对着她一阵乱吼。
“啊……巴!巴!啊……啊啊……啊巴!”
夏冰此时已鼓足勇气,复又扑向“死人”,抄她腋下,将她狠狠制住,遂兴奋地喊道:“她讲的是哪国话?俄国话?”
“不是。”杜春晓摇摇头,已平息了惊恐,她缓缓坐下,道,“她是个哑巴,哪国话都说不出口。”
“啊巴!”
“死人”果然提高嗓门吼了一声,仿佛在迎合杜春晓的推断。
此时外头响起敲门声,打开一看,庄士顿与他的十一位教徒一脸诧异地站在那里。庄士顿手中拿着一把猎枪,十一位少年则各自手持烛台,摆出防范的姿态。
“怎么了?”
当庄士顿看到一个大胸脯的红发女人被绑在自己的居所时,他的不快显而易见。
“是我们带来的尸体,现在居然死而复生了。怪道之前我摸着她怎么软塌塌的……”杜春晓看着用之前捆尸的麻绳绑成粽子似的“死人”,眼神不由得又开始放空了。
“那……那她是谁?”庄士顿面色铁青。
杜春晓笑道:“既然都不知道,那她现在就叫阿巴。阿——巴——”
她对着那女子一字一句道,好似在教她,对方果然也回给她“阿巴”两字。
“你来这里干什么?到底有什么目的?”
庄士顿已经是“逐客”的语气,杜春晓反倒不正经起来,当下笑嘻嘻回他:“原本只是让有神灵的地方给无名尸下葬,也算积了阴德,我们也顺便落个脚。未曾想果然到了有神灵庇佑的地方,死人还能复活!这也罢了,我竟还找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天宝。”
正说着,她已将手指向庄士顿身边穿着白睡袍的若望。若望一声不响,只用一对鬼魅的双眸回瞪她。
“他是不是讲他叫天宝,是你的亲儿子?”庄士顿的语气略有缓和。
“没错。”
“这孩子可能是受了魔鬼的诅咒,脑子里都是奇怪的念头,他对每一个进教堂做礼拜的女人都会说同样的话,所以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番解释倒是令杜春晓与夏冰都吃了一惊,因那少年外表过于灵秀,完全不像罹患痴呆之症之人。
“总之,我只留你们三天,三天之后火车一到站,你们马上就走,包括这个女人,也请带走。愿主保佑你们。”
庄士顿冷冷地在胸前画过十字,便转身离开,十位少年跟着散去。唯有一位下巴丰润、鼻尖上翘、长了一股甜相的少年,偷偷回过头来冲杜春晓挤了一下眼。
第二天她才知道,那少年叫费理伯。
【4】
十三岁的费理伯时常沉浸在幻想里,在圣玛丽教堂长大的孩子倘若不懂动脑筋自找乐趣,便很难生存。所以每个周末是他收集意淫资料的关键日子。他会一脸庄严地站在忏悔室外,手捧圣杯,偷听木头箱子里断断续续传出的秘密。姓宋的油坊老板娘把逃难来的苏联少女收为仆人,某天她却不慎跌落油缸淹死了;精通打猎的俄国莽汉安洛夫一夜之间输掉了卖熊皮的三百块钱,换来妻子一通臭骂;做皮肉生意的混血女人乔苏年过三十额上便有了皱纹,于是反复询问耶稣是否对她动了怒……庄士顿将他们的秘密与恐惧一一收罗进耳孔,这两只装满口水的耳朵在烈阳下能看见细密的绒毛。费理伯怀疑它们像忏悔一样种遍他的全身,因此每晚神父都要用鞭子将它们抽落。不晓得为什么,他每每看到乔苏肥大的屁股,左右手各缺一根拇指的褐色缺口,以及她曾经倾国倾城的面孔逐渐收缩变形,心便不由自主地痛。她宛若一只愈捏愈扁的烟纸,曾经的花红柳绿还看得出来。那件仿佛盘古开天以来便穿到烟街柳巷闯荡的狐皮袄散发出淡淡的腐臭;曾经雪白的围领上沾了诸多蹊跷的污斑,将原本松软的毛发结成尖锐的痂,好像费理伯上个月在床单上洒下的体液被体温烘干后留下的痕迹,像一个羞愧而兴奋的结悄悄打在他的心田上。
酝酿到这一层,他便将手拢进棉袍上两只偌大的口袋里,手能秘密而自由地游走在小腹下方,刚刚触及那一点,脑海里全是乔苏脱掉狐皮后的样子,乳房大得惊人,猪腰一般的形状,古怪但很好看,垂至微凸带桔纹的肚皮……
“小哥儿,你昨天对我笑了!”
杜春晓自后头拍了一下费理伯的肩,狐皮上的腐臭瞬间被那女人嘴里冷却了的烟味取代。他条件反射一般的痉挛之后,只得讪笑回身,对住她姜黄的面孔画了一个十字。
“你倒是说说,昨儿有什么高兴的事儿,非得冲人家笑啊?神父可知道?知道了又是一顿打吧!”
“没……没有高兴的事……愿主让一切灵魂都归于宁静。”
费理伯有些动气,于是努力用抹布擦拭忏悔室上的网眼窗格,似要将它们抹到断裂。
“如此说来,有不平静的灵魂在这里游荡吧?”杜春晓眯了一下眼睛,把塔罗牌中的“恋人”贴到那面红耳赤的少年额头上,“其实你不讲,我也能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