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罗女神探
只是他踏在青石板的脚步却迟疑得紧,西埠头脂粉铺里的寡妇正在吃一碗小馄饨,柜台上放着两片刀切馒头和一碟腌黄瓜,表情那么样满足,似已坐拥金山银山。他不由羡慕起来,鼻腔里充满甜腻的脂粉气,那情景,仿佛熟得不能再熟,却又无从将它串起。寡妇额上一缕长发落进馄饨碗里,看着亦不怎么脏,反添了风韵,她自然地抬起左手,将那络发抚到耳后,刚要低头,却见黄莫如站在门口看她,便用略带讶异的语气问道:“少爷可是来替心上人买些脂粉的?”
他像是心脏被什么东西闷闷地锤了一下,竟讲不出话来,只觉胸口疼得慌。好似也曾有那么样一句温柔,在灵魂里又啃又咬,让他抵死难忘。他当即脸有些红了,涩着嗓子问道:“这附近可有个油盐铺?”
寡妇眼中的讶异更深了些,然而还是替他指了路,叹道:“来回都要小心,莫走失了。”像是玩笑,听起来却又无比地真。
廊沿下一排黄杨木柱子上,刻满坑坑洼洼的记忆,他有些羡慕起来,因最起码它们的经历均是痕迹鲜明,无法轻易因什么打击而被抹去。他却是模糊、压抑,脑壳里有一些零碎的光点,可依稀窥见几幅重要的场景,但不能看到全貌,所以才需要探寻。
“油盐铺……”
他在一座招牌被麻布蒙住的铺子前停下,因捕捉到了由内散出的那股咸香。它就是了?他脚步困惑,心神不安,踏进第一步时,却蓦地心跳了一下,脑中的某个亮斑扩大了。透过这块斑,可以看见某个玉雕观音般端丽的侧影,坐在那落满尘埃的柜台后头,偏着头,眉间挂满忧郁,像在嗟叹如水的流年。
这柜台,如今定是关在那扇拿纸条封住的门里。
他撕破封条,门“咿呀”一声便开了,像是专等他“破茧”,只是里头没有飞出蝴蝶来,反而是扑面的灰土。阳光从木板缝里射入,令漫天飞舞的尘粒无处遁形。那柜台与他咫尺之遥,却是空的,像被提早掏挖干净了,一如他的过往。
绕到柜台后头,还是无人,地面黏湿,旮旯里倒着一只碎成两半的酱缸,鲜臭扑鼻,几十只苍蝇在淌出的稠渍上飞舞。他不由捂住鼻子,刚想退出去,却听得“喵”的一声,柜台后头的暗门启了一条缝,从缝里挤出一只花斑猫,懒洋洋地跳上柜台,对他舔一舔舌头,便蜷成一团,闭上眼睛不再答理。
“今朝和你玩点新鲜花样。”她口吻里吸满了情欲。
他推开那暗门,跟着她走进,熏黑的灶台,油腻的饭桌,再进一层便是睡房……他无端地勃起,如梦中亲吻她被蚕丝轻裹的脚踝。
煤油灯就放在桌角,箱式大床上挂着一网风干的香柚。他眼前浮现床上躺着的那个人,紧闭着眼,面上每块肌肉都在抽搐,却不肯看看发生在跟前的现实。她却还坐在桌角上,十根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背,牙齿深深陷进他的肩头,赐予他销魂蚀骨的痉挛……
“呵!”
这冷笑冰寒如锥,将他体内那簇似火激情瞬间冻僵。
箱床上空荡荡的,却因床身侧板上描龙刻凤的华丽,竟不显凄凉,反倒有一股繁华的拥挤。他抚摸凹凸不平的床沿,因手工粗糙,细看时发现不少地方已掉了漆,还有些未刨平掉的木刺根根竖起,沥青也上得不够均匀,触感极差。可中间那块绘了“鸳鸯戏水图”的瓷片极为惹眼,画功尤其精致,鸳鸯彩翅上的羽毛都是一根根描出来的,一点敷衍的意思也没有。
手指抚过雄鸳鸯的眼珠子时,瓷片竟松脱了,发出“咯嘚”一声,遂传来“咯吱”怪响,箱床板缓缓裂成两半,降落,露出深渊般的黑洞。
他紧张得手心冒汗,背后却有什么东西抚过脚跟,忙拼命按住尖叫,回转身来,却见花斑猫正用一对金玛瑙似的眼睛看他。他恨恨地朝它踢了一脚,它“喵”地抱怨了一声便扭身跑出去了。他再转回身来,那黑洞还是真切地暴露在那里,宛若引诱、召唤着他的邪咒。
“晓满……”
他口中轻念她的名字,拿起了桌角的煤油灯……
※※※
杜春晓一对李常登坏笑,他便不由得心里发毛,何况今天她身后还跟着个杜亮。
“李队长,不如让我来审这小子,比您审起来痛快多了。光不让他喝水不行,渴哑了嗓子,您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由我审,不出半个钟头,包他什么都招了!”杜春晓将胸脯拍得贼响,杜亮还是绷着张脸,手中紧握一包现大洋。
李常登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酒,笑道:“春晓啊,你跟夏冰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哪里还不知道你俩的感情好?不过这小子落到今天的地步,我心里不比你好过。我也不信齐秋宝的死跟他有关,可他明显有什么重要的事儿瞒着,不讲出来,我对全镇的人都交代不过。”
“所以嘛!”杜春晓忙将杜亮手里的现大洋拿过去,迅速拍到李常登手里,“这件事我也是想帮忙的,所以您就给我个立功的机会,让我来审,如何?”
“春晓啊,你心里头打什么算盘,以为我不知道哪?一个女孩子家,乱七八糟学这一套,竟还把你叔都牵连进来,昏了头了!”说毕,李常登把那包现大洋重重往杜春晓手掌心里一放,便再也不理。
此时杜亮也在一旁发话:“春晓,死心了吧?我就说李队长是软硬不吃的,还偏不信。赶紧回去,别再闹了。”
孰料杜春晓竟笑得更甜了些,转头对杜亮道:“叔啊,你可看到了,这钱咱们也给了,李队长若再不放人,我可要告诉镇长去!”
李常登将酒杯往桌上一碰,骂道:“扯什么淡呢?我哪里收了你的钱?还要去找镇长说话?”
“刚刚你正是收了我的钱,我都有人证在的。”杜春晓理直气壮地指了指身后的杜亮,杜亮忙垂下头,显得心虚。
“杜春晓,你什么时候长了副铁胆,居然敢用诬陷的法子来逼我?可当我这个队长是白做的?赶紧滚回去,不然连你一道抓!”
杜春晓当即将一张毛孔粗大、皮肤黝黑的素脸逼近李常登,压低声音道:“那李队长可有凭证说自己没拿这个钱?现如今……乔副队长也回老家去了,至于是不是真回老家,只有天晓得。所以您也别急着喊冤,也没个见证。”
李常登果然被挑起了火性儿,冷笑道:“我李常登还要什么见证?我这个人就是见证。前年桑地被人砍了一大片去,不都是我出头去要回的赔偿?镇长能做什么?你当人家都是缺货,能听你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胡诌?去,直管去,去整个镇子喊一圈儿,你前脚喊完,后脚就跟夏冰关一个牢房,你可信?”
杜春晓也不争辩,却自兜里掏出一张塔罗牌,高高扬起,系恶魔牌。
“倒也不必劳您驾,牢房我自会去的。只是这张牌,可是特意为李队长您挑出来的,这背后有些事情,你我心照不宣,讲出来大家都没意思,如今还有我叔叔在场,若你真不怕砸了前程,我就更没什么。”说毕,便将牌举在李常登眼皮底下,如“尚方宝剑”出鞘,见佛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