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罗女神探
那件黑色女褂套上身也变得方便了,他较从前应是更纤细了些,胸部与腰腹都松垮垮的。丝绸滑过皮肤,如泉水流淌,抓不到一点方向,他再转身看镜中人,像刚卸了一半妆的戏子,慵懒,却精致。
“大少爷这身打扮,是要去哪儿?”
镜中出现另一个人,扎着蓬松的辫子,个子高挑,一股聪明相。
“去……”原本已在心中反复念叨了百遍的答案却在出口的瞬间卡壳,好不容易才吐出三个字,“找晓满。”
杜春晓举起手中的塔罗,笑道:“少爷慢些再去找,我先帮你算算那个晓满如今在哪儿。”
四张塔罗已摆出菱形阵势,杜春晓与男扮女装的黄莫如面对面坐着,原本依这样的境况,她必然是要借机取笑的,可黄莫如周身散发的妖异之气居然是那样严肃、雅致,教人不由得心生敬意,又沉迷于这样的美。
过去牌:正位的恋人。
她心知肚明,他有过甜蜜狂热的性事、刻骨铭心的恋人,那只贵重的象牙挑子上百次地划过她青白的头皮,仿佛要为爱情分出一个经纬。
现状牌:正位的死神,逆位的女祭司。
显然,飞来横祸令爱情无法实现,这祸里,包含挣扎、背叛、仇恨,可谓凶机乍现。
未来牌,杜春晓没有翻启,却将手盖住,正色道:“最后一张牌,谁说了都不准,还请大少爷自己去找个正解出来。只是少不得要提醒一句,人心叵测、世事难料,一切小心为上,镇西那家关掉的油盐铺消磨了你的锦年华时,只是你不找到秦晓满,怕要抱憾终生,可是这个道理?”
他朦朦胧胧地听这些半劝告半怂恿的说辞,脑中只锁住了两个词——镇西、油盐铺。
【8】
连续七天,张艳萍都在干嚎,两眼瞪着房梁,双手握拳,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阿凤被唬得哭出来,只得去找桂姐求助,说已按郎中开的方子吃过两服药了,非但病情未减,还愈发严重起来。起初还只是白天叫几声,现如今已没日没夜,像极了某种鸟类,发出单调平板的长音,没有感情,也无跌宕起伏,只是平直地从喉咙里抖震出来,听得久了,正常人也要发疯。
黄慕云带着桂姐到张艳萍屋子里的时候,见几个丫头均捂着耳朵蹲在门口,里头断断续续传出张艳萍的嚎叫。二人当下竟吓得不敢进去,黄幕云拎住阿凤的耳朵将她揪起,骂道:“你们一个个是死人么?也不进去伺候着!”
阿凤委委屈屈地辩道:“哪里是死了的?就是因为伺候不好,才告诉桂姐。三太太这个样子,大家心里都不好过,我这几天连觉都不敢睡,生怕出岔子呢!”
走到里屋,张艳萍坐在床上,素面朝天,大张着嘴,唇边流下一道长长的唾液丝,粘在胸口。原本俏娇风韵的一个妇人,此刻看起来竟老了十岁。
“娘?”黄慕云叫了一声。
“啊——啊啊——”
“三太太?”
桂姐上前,将手扶在她背上,欲止住叫声,却不料被她一掌推开,力气出奇地大。桂姐往后一个踉跄,结结实实地倒在一个人身上,她以为是二少爷,忙转过来,却见孟卓瑶站在那里。
屋子里有一刹那的安静,随后被张艳萍打破,她像被剐去了心脏和脑浆一般,成了只会播放一张唱片的唱机。
不知为何,孟卓瑶看起来不似往日那般嚣张,竟从骨子里透出镇定与强势来,她眼是冷的,平日里那些狭隘的腔调亦没了踪影。这样脱胎换骨的大太太,走到张艳萍跟前,气势上已给人压迫感,但疯子是不懂的,她只会叫。
“三太太这样有多久了?”
尽管张艳萍吵得震天,孟卓瑶讲话依旧不曾提高声音,反而教人竭力去听她说了什么。
阿凤也已掩到里屋的门槛边上,见大太太发问,忙进来答:“七天了。”
孟卓瑶也不言语,径直走到张艳萍跟前,对准她脸孔狠狠掴了一掌,拍肉声又脆又响,足见用力之猛。
张艳萍奇迹般地停住叫,茫然地盯着前方。众人都大气不敢出,只等大太太发话。
孟卓瑶神情威严地扫了一圈屋子里的人,怒道:“你们这帮子缺心眼儿的,平常没教过你们看眼色行事的么?怎么一连这么多日被主子调戏着都不吭一声?明知道三太太在这里装疯卖傻,害全家为她一个操碎心!二太太成天吃斋念佛替她祈福,我也头疼了好几天,因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多,怕添乱,都不敢讲出来。还有老爷,别看他面上还是安坦的样子,其实最操劳的就是他了。你们倒好,还四处宣扬说三太太病得有多重,要送去上海的大医院疗治,生怕咱们这儿丢人现眼的事情不够多吗?”
一番话令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却又如醍醐灌顶。
黄慕云到底忍不住,问道:“大娘这话说得可稀奇了,我娘在藏书楼受了惊吓是大家都晓得的,这会子竟还污蔑她装疯卖傻!”
“哼!”孟卓瑶看张艳萍的眼神已如狼一般锐利,笑道,“何止是装疯卖傻?简直是装神弄鬼!”
“孟卓瑶!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说我娘装疯,可有凭据?”黄慕云已气得浑身发抖,似乎克制不住,竟直呼大太太全名。
孟卓瑶也不怕他,转过头来点住黄慕云的鼻子,不紧不慢道:“她若没有装疯,前些日子每个屋子门前那些死鸟又是谁造的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干出这样的事来,也不怕被雷公劈了?!”
“大太太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前阵子各房门前都被放了死雀,可是包括三太太的屋子在内……”桂姐怕黄慕云冲动吃亏,忙替他辩了。却是话音未落,便也吃了孟卓瑶一记耳光。
她像是潜伏多时,已悄悄藏足了底气,都要在今天喷发出来:“你也是猪油脂蒙了心了,连自己什么身份,干的什么活儿都不知道了!黄家的工钱是三太太给你的,还是二少爷给你的?自己做‘老孤身’也罢了,还厚脸皮在这里替疯婆子撑腰?”
“孟卓瑶,今天可一定要把话讲清楚,要不然,一道去我爹那里理论!”
黄慕云满面通红,眼里涨满血丝,对于这样的剧变,他大抵也是惊讶多过愤怒,竟气得说话都带了哽咽,惹来孟卓瑶几声嗤笑。
唯张艳萍对周遭置若罔闻,反而一脸恬静地看着自己的亲儿,见他有些哭意,甚至嘴角还微微上翘,作出满心欢喜的模样。
“唉哟,二少爷这可是真急啦?要到老爷跟前去讲也可以,不过到时莫怪我不留情面把她拆穿。二少爷,你仔细想想,各屋门槛上放着的死鸟,都是廊上挂的一排里头最珍稀的那一只,唯你娘门前放的,却是便宜的娇凤。众所周知,你娘除你之外,就只拿这些鸟雀当心头肉一般养着,即便她要搞花样出来,也不会碰自己屋子里那些宝贝。怎么样?三太太,我可有说错你?”孟卓瑶得意地仰着头,直逼张艳萍而来。
屋内瞬间又回复寂静,都像是在等着张艳萍现原形,连黄慕云都忘了愤怒,竟呆呆看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