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罗女神探
事后想想,他也有些后悔,每个月砸那么多银子在这样的三流货色身上,确是不值的,她除了床上功夫尚可,连句温柔话都说不圆润,尤其那一口浓重的乡音,每每张嘴他都只能忍着脾气,只当听不见。如今回想起来,都不禁悄悄顿足。这些钱若用来给白子枫装修一下诊所,该有多值!
当然,他气闷的还不止这回事。母亲房里的丫鬟碧仙惨死,二娘便将服侍他的桂姐拨到母亲那儿。桂姐老成细心,是府上最能干的下人,张艳萍特为此去求老爷把她留在他房里,好照顾他的病。孰料闹了一通死人之后,二娘就找理由调整下人。原本桂姐就好比黄家的一张金牌,在谁手里,就表示谁正受宠,可苏巧梅又不好做得太直接,便一里一里地算计,早晚桂姐还得成她房里的人。
这些日子以来,黄家人都被老爷明令不准出门,可他还是违背父亲的意志。倒不是天生反骨,而是他对这个家庭里某些扭曲事物的不满均通过种种背叛行为发泄出来了。只是一站在鱼塘街口,那些陌生的纷扰便再次向他袭来,这才惊觉自己身边没半个朋友,本就无处可去,只好一次次跨过风月楼那胭脂堆砌的门槛。
回来的时候,已是夜幕低垂,黄慕云悄悄由后门进入,穿过庭院里一片月季花圃,再往黄梦清屋子右侧的假山绕出来。原本他不必走这些远路,直接从花圃边的凉亭里过去更近一些,只是那样就会看见那一块月桂树桩子。他永远记得阴云笼罩般的墨黑树冠下露出的两只脚——碧仙的脚,因是缠过的,脚背高高隆起,像蒸过的馒头,细短的脚趾上爬满干涸的血流。
好不容易绕回自己屋子,黄慕云甩甩头,试图将惊心动魄的记忆驱逐到体外去,却见桂姐正往瓷炉里点蚊香。
“你不是拨给我娘了么?”他诧异之余还有些欢喜,到底还是最中意这老下人,伺候周到。
“三太太说她那里有吟香就行了,让我还是回来服侍二少爷。”桂姐笑吟吟地答应。她从前便是慕云的奶娘,所以一直把他当半个儿子来看。恰恰是这特殊的身份,令二太太不快,这女人是想尽办法要拆走其他几房收罗的心腹,以便唯她独大。
黄慕云也没有多说,只让桂姐替他解了长衫的扣子,脚也不洗便躺下了。曾几何时,再热的天气他都不出汗,所以连带着冲凉的次数也少之又少。桂姐知道他累,便绞了块湿巾给他擦了手脚,刚要将水拿出去倒掉,却见苏巧梅与两个男仆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张艳萍神色尴尬地跟在后头,勾着脖子,都不敢往儿子屋里看一眼。桂姐刹那头皮发麻,晓得事情不妙,可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道:“二太太,三太太,怎么这么晚……”
话音未落,已吃了一掌,是苏巧梅带来的男仆动的手。桂姐捂着脸,再不敢多讲半句。
“唉……”苏巧梅连叹气都是冷冰冰的,更别说眼角那一颗今世都无法消融的寒冰,“桂姐,您也是黄家的老人儿了,怎么这点规矩都不懂?就算不给我这二太太面子,也总要给老爷,给三太太面子的吧?把你拨到三太太房里头,难不成还委屈你了?巴巴儿又跑来这里。倘若每个下人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挑选主子,那到底是谁伺候谁呀?”
桂姐只跪在那里连连点头,自然不承望三太太此时能站出来说这件事是她的主意。三太太虽生得花容月貌,性格却远不如长相那般出挑,逆来顺受系家常便饭。
“什么事?”黄慕云听到动静,也从里头跑出来,一看架势便知道不对,忙说,“二娘,可巧你来了,刚要找你。我娘托桂姐过来传话,前儿杜管家送来的蜜瓜她爱极了,问我这里有没有,偏我的也都吃完了,正琢磨着明儿一早给二娘请安的时候顺便要一些。”
一番话硬生生把苏巧梅的嚣张气焰给堵回去了,她见再不好发作,便笑道:“是这个事儿呀?只要不是三更半夜,不拘什么时候过来拿就是了。”随后略转过身子剐了张艳萍一眼,“看你娘从前也不贪嘴的,怎么现在就馋起来了,这么晚还差桂姐来跟儿子讨吃的,也不怕让人笑话!”
苏巧梅讲完便拿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打算离开。桂姐忙将水盆放下,在大腿上抹干水迹便要跟着众人走出去,孰料本该落幕的闹剧却未能如愿散场。
“咱们这儿最后会让人笑话的,恐怕是另一个人吧!”
是张艳萍的声音,刻薄如刀刃,看情形是杀向苏巧梅的。
“三妹,这话你是冲谁说的?”苏巧梅也察觉到凶意,只得迎战,面上却纹丝不动,因已做好对方将自取其辱的准备。
“说谁谁心里清楚。”
张艳萍对苏巧梅的挑衅有些突然,气氛瞬间冻住,大抵只有那两个男家丁乐意看这样的好戏,连桂姐的神情都严肃起来。
苏巧梅一把拖住张艳萍的手,两只长长的玉瓷甲套几乎要嵌进她胳膊肉里去:“妹妹,既然话都讲到这里了,可不要把另一半给吞了,不如说说清楚,也好让下人心里亮堂。”
孰料张艳萍像是下定决心撕破脸了,冷笑道:“我若说出来了,二奶奶您若还能在下人心里变得亮堂,那可就是千古奇谈了。”
苏巧梅此时面如死灰,大抵是怎么都想不到平常千依百顺的一个人,怎么竟也会反抗,也不看看她从前是什么身份!
“这样吧,三妹既然心里不痛快,不管是冲着谁的,都还是讲出来为妙,咱们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事不好开口的。这样,今儿大家也都乏了,慕云身体不好,该早点歇着,明天咱们一块儿去老爷那里讲,你说可好?”她只得搬出老爷来,欲镇住张艳萍的情绪。
半弯残月的微光罩住张艳萍被恼恨扭曲的面庞,她只穿了一件宽松绸短褂,底下一条裙裤,看起来是刚睡下就被苏巧梅叫起来兴师问罪的。
“不用你这么好心,现在说就好。如今府上连遭横祸,姐姐看起来倒是镇定得很,也不怕那四个冤魂过来找。”
“娘?”黄慕云怕母亲失控,在旁边唤了一声。
苏巧梅一张脸已绷得刀劈不进,吐出的每个字也仿佛成了块状:“别说话,我倒想听听你娘与冤魂之间有什么交集,知道她们会来找我。”
“你还想赖?!”张艳萍终于露出下里巴人的本色,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指住苏巧梅的鼻子骂道,“那你说!雪儿死的那天,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苏巧梅面颊上那块肌肉果然颤了一下。
“你就是为了莫如,才变着法儿想除掉她呢!”
“三太太想是累了,我扶你回房吧。”桂姐强压住惊恐,搀起张艳萍的右臂便要往外面走,却被她一把打落。
“苏巧梅,别以为你现在得意了,就没人知道你的丑事儿,等真告到老爷那里,也未必是你赢!”张艳萍面目涨得通红,拽帕子的手几乎要戳到苏巧梅脑门子上。
“桂姐,扶三太太进房歇息去,天儿不早了,大家都睡去吧。”苏巧梅讲这几句话的时候,竟是带笑的。能适时压制住怨毒与愤怒的女人顶可怕,黄慕云已预见到往后的日子里,他娘儿俩将在黄家愈发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