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病
注意到路边的景致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超过应该拐进学校的路,机车走在鱼塭间的小路,夜色中的水面漆黑如镜,只有打气的水战车在转动,没有其他车,更没有路人,其实连房子都看不到,只隐约有几间铁皮工寮在鱼塭边,除此外一色是水。
我为了回转小心减速,然後索性熄火停车,拔下安全帽,往长长座垫一倒。星星出来了,不是天气变得晴朗,而是离城市远了,天上一点一点大大小小的白,我对星空的了解只有北斗七星能找到北极星的程度,但是图片上明显的勺子在夜空中跟其他模糊的细点没有两样,所谓星座本来就是人类的幻想吧?还是特别牵强的那种,原本相差无数光年的星球在特定视角之下能产生虚假的密切关系。
婉伶姊的眼睛看到的是什麽样的世界呢?在圣夜礼堂的黑暗中,也许她注意到同班同学悄悄离席,她是跟在赵苑君的脚步後来到後台,目睹当下发生的事,或是隔天之後才听说黄若诗失踪?到底那些是真实存在的星点?哪些是来自幻想的星座线?
口袋里摸到把我带向半年前死去的苑君家的字条,不管她是否知道当年同学的死讯,她一直都有著通向「真实」的地址,但在那个漆黑的看台上,她却问我能不能带她前往真实?
在回想那一个夜晚时,我脑中浮现的竟然是最後一次看到小葳的表情,她粉肥的颊只有冰冷的白皙,一双圆眼比我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还黑,黑得完全不带一丝期盼,瞬间拉紧心底的那个力道尽管许久未曾再感受,却分毫没有降低力度,如果说那一刻她的眼睛让我如此难忘,意味的或许是她从前总是对我期盼些什麽,然而事到如今的我再也没有资格去追究。
那个时候婉伶姊的眼睛里有什麽呢?我望不进她因笑眯起的双眼,只是凭著自身的好奇朝黑暗伸出手,无论我伸出的掌心会不会接住她的盼望──若是她有的话,我想唯有了解十三年前的「事实」,才能找出她口中的「真实」。
一月一日那一天,我在平常闹钟还没响的时间清醒,感觉像是在床上翻来覆去便发现天明了。拿起周间去学校穿的衬衫,然後又折好放回衣柜,实在搞不清楚今天要去赴的究竟算是什麽样的约,最後还是拿了T-shirt,不过挑选的是难得班服、社服或纪念品以外的一件,虽然是小葳买的。
抵达校门口时是七点五十三分,没有半个人,元旦就连三年级的假日自习都会休息一天。我先进去车棚,照例是拿出安全帽後发动引擎,跨上椅垫却发觉不对劲,是角度和弹性,感觉一屁股坐在什麽硬梆梆的东西上,龙头似乎比平时高一些,然後我才注意到完全乾瘪的後轮。
是被划破的,裂缝毫无掩饰地暴露在车牌下,我呆望狰狞不齐的孔洞,说心痛倒也不会,毕竟是十多年的老车,但对於今天要怎麽度过霎时毫无概念,如果是汽车还有备胎,我不知道这个时间机车行会不会开?更别提是国定假日,赵家远在势必得有代步工具的距离,心里想得到能在这样一大早打电话过去的名单都远在外县市,难不成我得对婉伶姊说:「抱歉!我们今天哪里也去不成,或者你可以走路到天黑。」不知为何,总觉得计程车不能出现在今天的选项中。
「林老师,你的车怎麽了吗?」
熟悉的温和女声从稍远方传来,我转过身,准备面对期盼落空的瞬间。
☆、终章·八月逝日篇(4)
一时间没有认出那个人影,第一次看到她放下长发,身上是白色长袖衬衫和简单的深蓝过膝长裙,她向我走过来,我注意到她脸上的细框眼镜,也许平时婉伶姊都是戴隐形眼镜吧?
「机车爆胎了?」在我身边站定的婉伶姊低头查看。
「都已经是高中生了,怎麽还会有这种无聊的恶作剧?」明知道把责任推给学生也无法改变车子不能骑的事实,我慌忙思考对策的同时还是忍不住出口。
「有些事也不一定和年龄有关。」婉伶姊倒是显得冷静,她转身向车棚外,举脚之前回头一笑,「骑我的脚踏车吧!」
婉伶姊老旧的淑女车已经由朱红褪成妃色,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她平时好像大部分让先生接送,想到今天婉伶姊是自己来的,心里不知道是该不安或後悔?
婉伶姊领我到车边,然後让到一旁,脚踏车没有锁,只是座垫矮了一点,调到适合我的高度後,听见肩後轻声:「可以了吗?」我点头,然後婉伶姊轻巧跨上脚踏车的置物架。
很久没骑脚踏车了,不知道开始走下坡的脚力能不能撑住另一个人的重量?正在蓄积踩动踏板的气力,突然感觉衣角牵动,没有看到,但心里知道是她的手拉著我的T-shirt,因为没有直接接触,请她移开似乎反应过度,我任著婉伶姊的动作,踩动脚踏车。
「吃过早餐了吗?」我问。
「想喝咸豆浆吗?」她反问。
我原本想骑向连锁豆浆店,但在婉伶姊指路下,来到学校後巷一间小小的店铺,头上仅存几丝灰发的老板穿著汗衫在杆面。
「在我们还在和羊念书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是二十年老店了!」
果然是熟门熟路的人才知道地方吗?也许做的主要是学生生意,国定假日的今天有些冷清,住校的同学也不会在难得可以赖床的一大清早出门吃早餐吧?
点了两碗咸豆浆後,我们在没有别人的店门口摺叠桌坐下,写有赵宅地址的纸片在我口袋里,是不是应该直说跟赵太太接触的结果呢?
在我决定要怎麽开口前,婉伶姊先讲话了:「我很喜欢这里的咸豆浆,几年前刚回来时,几乎每天早上都要提前来喝一碗。」
「婉伶姊对这一带应该充满回忆吧?」
她的视线飘向无人的巷弄,这里面对学校墙角,高耸的红砖上露出深冬犹绿的榕叶,也许就跟她少女时期看到的景色一样,或者那时有更多赶著上学的女孩奔过小巷。
「这里开到下午,五点一放学,我们就会抱著书包从後门冲出来,赶在关门前点豆浆和葱油饼,虽然对满头大汗地喝热腾腾的咸豆浆印象深刻,仔细想起来说不定也只发生过一两次而已。」婉伶姊的回忆伴著浅浅的笑,尽管只是这样无聊的琐事。
「大概因为放学到晚自习那短短一个小时是唯一能自由行动的时光吧?」她说完,嘴角归於平缓。
「学校里也是有下课时间?」我脑中浮现的是钟楼上的风,那个「你」躺了一下午的地方。
「是有呢!不过通常都会趴在桌上睡觉,或跟同学閒聊几句就过去了,就连去福利社都有点赶呢!」婉伶姊回头看我,「邵杰也是这样吧?」
我回想从前就读男校时,可怕的福利社战争,然後才注意到被叫了名字,於是望向婉伶姊,她单手托著腮帮,很认真地看过来,迥异平日的打扮,有种跟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在一起的错觉,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应该也是吧?大家都是这样过的,不是吗?」
婉伶姊眼神飘动,没有马上回应,两碗咸豆浆在我们之间散发热气,年初的此时是让人想更靠近一点的温度,我拿了两双筷子,犹豫瞬间才把一双放在她的碗上,她点头,轻声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