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尽头,深水之下
这番话显然是对着吴宏说的,我看看他,吴宏脸上仍然保持着刚才的笑意,不见有其他反应。我越想越觉得老僧所言极是,这吴宏身手敏捷、道行深厚,思考问题周密细致、逻辑性非常强,并且随机应变,几乎毫无破绽,这样的一个人会仅仅是个押车的战士?我联想到刚才吴宏不愿抓紧时间上路,却直奔这荒山古寺而来,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虽然耳朵在听着老僧的话,心里却紧张的思虑着。方才对吴宏的怀疑只是冒了一火花就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打断了,现在这老僧的话仿佛一点火光在我心中烧起熊熊疑虑。
老僧放下手中的木勺,向前探了探身子,突然问吴宏:“同志,你要我从何说起?”
这话明显是在试探。看着老僧狡黠的眼神,我心里一惊,坏了,这老僧也有些头脑,都说姜还是老的辣,哪有那么容易就和盘托出,难道刚才我们言行有什么破绽,被发现我们是在蒙他了?
迎着老僧怀疑的眼神,吴宏神色自若,咧嘴一笑:“师傅,你好歹也算半个出家人,就不要布迷魂阵了,我问你怎么来到这寺中的,你知道的都但说无妨,我心里自然有数。况且有些事我还是不要开口,你心里清楚,这和尚你也当得不舒服,从何说起就请自便吧。”
吴宏话一出口,我的心一下放了下来,这小子说话步步设套,刚才这番话听上去仿佛知道这老僧的底细,实际上模棱两可,“半个和尚”是这老僧自己说的,有女儿在院中提心吊胆,这和尚自然是当不舒服。实际上,老僧并不知道我们对他一无所知,只当有备而来,这话一听却似乎掌握了什么情况一样,反而成了给对方主动坦白的机会、稳操胜券一样。
老僧一听果然中计,脸上露出一抹沮丧,语气也虚了许多:“我怎么来到这里?不是无奈我会在这里当这和尚?”
我一听,心中暗喜:看来这和尚要说实话了。
我看着和尚要直言相告了,心中不免激动,就近向前探了探身子,和尚眯着眼睛,似乎望着前方什么地方:“我的确不是和尚,当年我只是这附近小城里的一个生意人,家里经营些茶叶,有一子一女,儿子十几岁,女儿只有三四岁,平日两人叽叽喳喳,煞是可爱,我那妇人知书达理,勤俭持家,十分贤淑,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他沉浸在回想中,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突然不知想起了什么,转瞬阴沉下去,“后来,狗日的鬼子就来。”
我闻言心中一抖,听这样子就知道后面没有好事。老僧脸上的肌肉骤然紧缩起来,“南京沦陷了,我们就在其附近,唇亡齿寒,自然也不能幸免,不知何时,城镇里处处布满了持枪荷弹的日本军人,肆无忌惮大开杀戒,街上哭声撕扯,枪林弹雨,中国人纷纷被屠杀,随处可见老妇、婴儿的尸体,那……那真是人间地狱啊!”
我看见老僧紧闭双眼,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那天我在外探查风声,正舍命赶回家,街上枪声四起,别说做生意,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我想这小城是无法待了,不如赶紧回家与家人逃命去吧!谁料刚进家门,就看见门前有一摊骇人鲜血!”
老僧说到这里突然眼睛瞪大了,仿佛又看见当年的一幕,他直愣愣地说:“还未进家门,我就看见……我看见我媳妇瘫倒在大堂里,上身衣衫褴褛,几近赤裸,满脸是血,已经撞死在侧旁的柱子上!”老僧话音颤抖,“旁边站立着四个鬼子,正大声嘀咕着什么,满脸怒气,我一看便知道,一定是这帮畜生想糟蹋我媳妇,她宁死不从,情急之下撞死在门柱上了!”老僧眼里猛地盈满了泪水,“想她平日斯文安静,说话细声细气,没想到竟是如此刚烈!孩子他妈啊!”
这惨烈的一幕虽然只是从老僧嘴中说出,已经让我和吴宏深感震惊了,尤其是我,因为年轻,对那段历史并不十分熟识,但从长辈口中已经知道日本鬼子是多么凶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只是像这样的场景从未想到。我听了热血上涌,牙齿不由紧紧咬合,肌肉也绷紧了。
没想到,更让人切齿的还在后面。
老僧抹了抹眼泪,继续说:“我又害怕又愤怒,目光一转,竟然看到我的儿子横卧在离她母亲不远的地方,脑门上一个碗大的窟窿,已经断气了。”老僧的眼神几近疯狂,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往地上望去,他身后又一条长长的血痕一直拖到我的近前,看来门口这滩血泊竟然是他留下的。再看看正在擦枪柄的鬼子,一脸怒气,我顿时明白了,愤恨得几乎发了疯!”
“我儿子一定是不甘母亲受辱,拼尽全力抱住鬼子大腿不放,被那丧尽天良的畜生拿枪托活活打死的!”老僧说完这话,再也忍受不住悲痛,老泪纵横,呜咽不止。
我听到这里再也忍受不住,猛地踹了旁边一个树墩一脚,不顾肩膀的疼痛,咬牙切齿道:“狗日的鬼子,我X你祖宗!”
吴宏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即便一贯不露声色的他,听到这里神色也有些变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目光关切地看着老人,轻声说:“你受苦了,老人家。血债要用血来偿,我们已经替你报仇了,放心。”然后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说:“一定要记住这段历史啊。”
旁边的女子听到这里已经涕不成声,但并不吃惊,看来已经知道自己母亲和兄长的惨剧了,老僧待情绪平复,回头摸了摸女孩的头顶,似是安慰,然后抽涕着继续说:“我当时脑门里一片空白,全身的汗毛一下都立了起来,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一样,憋得难受,只想冲进去与这些狗日的拼命,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他们拖下鬼门关!”
因为是在门外,里面的鬼子并没有注意到我,我两眼充血地站起身来,正准备冲进去,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把我按到在地,我刚想挣脱,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声说:
“别出声!你不想报仇了?!”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隔壁赵二狗,他家境不好,只靠在外面打些零工补贴家用,我手头宽裕时也时常接济他几个小钱,关系自是不错,这几天兵荒马乱,也没有注意他去什么地方了,不想在这里却碰上了。”
“二狗将我的嘴巴捂住,眼神示意我退后,我哪里答应,只呜呜作响想与鬼子拼命,二狗急了,一巴掌扇在我脑门上,打得我脑子‘嗡’的一下,不过顿时冷静了些。”
“我不再挣扎,随着二狗的动作撤到一旁,等来到离我家不远的一个隐蔽的胡同口,二狗才气喘嘘嘘地跟我说:‘你疯了,现在进去,不是找死?找机会找这帮杂碎报仇,就这么死了不是窝囊?’”
“我没有说话,只是眼睛充血地看着二狗,二狗见过神情有所改变,知道说话起了作用,便舒了一口气,问我:‘家里人都在里面?’”
“我知道二狗不忍心问我家人是不是都遇害了,便这样委婉,不过这倒提醒了我,刚才没有看见我幼小的女儿!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草率,如果刚才进去死了,女儿还活着该如何是好?我对得起她死去的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