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尽头,深水之下
“这情况很不乐观,看样子想趁鬼子不注意逃跑是没什么希望了。我有点沮丧,垂头丧气起来,抬眼看看离鬼子驻地越来越近了,心里着急万分。突然,旁边的二狗又说话了:‘大哥,你看见我前面第五个人了吗?’”
“我稍稍抬头,朝着二狗说的方向暗数了一下,只见第五个是一个伛偻着背的中年人,四五十岁左右,侧面看去脸色黝黑,肩很宽,他垂首拖腿慢慢往前走,稍显颠簸,但也不引人注目。低下头后,我轻声说:‘看见了,怎么?’”
“二狗稍稍侧了侧脸,眼睛里亮光一闪,说:‘我认识他。’”
“我并不吃惊,这些人一看就是从四处强拉来的,二狗时常在外闯荡,认识个把人并不稀奇,不过我知道他既然开口,必然是有事情告诉我,就趁势问道:‘你怎么认识的,他做什么的?’”
吴宏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他听到这里眼神集中起来。只听老僧继续说:“二狗说:‘什么都干,跟我差不多,担货、拉车……我是在外面打零工时和他认识的,叫孙良,他不是镇上的,住得很远,所以并不熟识,没说过几句话。’二狗语调变得奇怪起来,‘不过他一条腿瘸了,我们都叫他孙瘸子。他怎么也在这队里?’”
老僧说:“听了这话,我也很奇怪,他一个瘸子也被充到全是青壮小伙的队伍里?先不管这队要干什么,显然选了些健壮之人,孙良年岁已大,鬼子难道没看到?想到二狗的话,我随口问了一句:‘他是个瘸子还能拉车?’二狗回道:‘瘸是瘸了,但并不严重,只是平时稍微有点不方便。不过他也奔五十的人了,怎么……’”
“我明白二狗有同样的困惑,还未接茬,一抬头,竟然已经看见日本驻军营地的膏药旗了,马上把这事忘到脑后,心想这下完了,不知我两人的命运将会如何。难道受尽折磨死在这地狱般的地方?鬼子看到到了目的地,精神抖擞起来,大声呵斥我们,虽然心里恐惧之极,却也只能默默地朝着那死地前进,心里充满了绝望。”
“没想到日本人根本没有打算让我们进驻地。到了门口,我们看到有三辆绿色的军用卡车停在那里,日本军官吩咐了句什么,鬼子兵开始拿枪驱赶我们登上卡车。我看二狗登上其中一辆,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不由急躁不安,便跟着也往卡车上攀登,心想就是死也要和兄弟死在一起。没想到肩头重重地挨了一枪托,回头碰上一个鬼子狰狞的面孔,他调转枪头,用明晃晃地刺刀对着我,摆摆枪尖,让我去另一辆汽车。我心底悲凉无比,这一去估计永难相见了,恨不得死掉算了。但一想我那苦命的女儿,只能含泪登上卡车。”
“一抬眼,车上已经黑漆漆全是人,大家脸色苍白,一脸胆怯木然地看着我,我找了一个角落,抱膝蜷缩在车厢后部,不再言语。日本人将汽车的后门关闭后,我听到外面哇啦哇啦地几个鬼子争辩了一会,我当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凭直觉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
“突然我身体猛地一个前倾,整车的人都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汽车开动了。”
老僧脸上露出一丝惧怕,看来讲得忘情,又回到了记忆中:“我不知道要去往哪里,心里莫名地惊恐。汽车开了一段时间,突然开始剧烈的颠簸,因为视线受限,完全看不到外界,更加加剧了晕眩的感觉,车厢中已经有人开始呕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臭的味道,令人作呕。恍惚中我只感觉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在翻腾,难受得要命。路途十分的崎岖,时而颠簸时而转弯,几个钟头之后,从开始的激烈反应到最后的筋疲力尽,尚未下车我就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
“终于,汽车在一阵难听的嘶鸣声中停了下来,不再动弹了。我已经奄奄一息,两眼昏花,突然眼前一片白亮,刺得我又一阵头晕,周围的人群纷纷骚动起身,哭喊拥挤,目的地到了。”老僧舔了舔舌头,看来是口渴了,他端过茶杯喝了一口,清清喉咙道:“我慢慢蹭到卡车后部,踉跄着爬下车厢,已经适应了光线,张目四望,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偌大的采石场。”
我听到这里不由烦躁,这老僧经历可真是坎坷,絮絮叨叨说下去,都快变成说书了,讲了这半天和寺庙没有半天关联,这样子得说到什么时候?便想打断老僧问问,有了之前的经验,我先偷偷看看吴宏,他倒是沉得住气,凝神静气地听老僧讲述,没有一点不耐烦的表现,我也就不好表露什么。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听。
老僧看来讲上瘾了。可能因为这荒寺之中没有人交流,唯一的听众还是个哑巴女儿,憋得难受,今日突然多了两个听客,索性放开嗓子讲个痛快:“只见那石场里已经有了许多劳工,几十个鬼子持枪警戒,逼迫劳工们开山采石,他们个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看样子不知吃尽了多少苦头。我只看了几眼就心惊胆战,想到日后要和他们一样,暗暗叫苦。”
讲到这里,大殿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听见的时候,吴宏已经回过头去,只见老僧的女儿迈步走了进来,填些茶水,等她轻手慢脚地将水填满,转身离去走出大殿后,吴宏端起一杯新冲的茶,浅饮一口,漫不经心地问老僧:“师傅,你女儿从小就不能说话吗?”
这话一出口,我一个激灵,果然让我猜中了!
(二十七)
这就是刚才我发现老僧话语中的问题。老僧说过,当年儿女“叽叽喳喳,煞是可爱”,怎么现在女儿却成了哑巴?难道对我们有所隐瞒,无意中露了破绽出来?吴宏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看似轻描淡写,其实用心良苦。看着吴宏故作平静的脸,我已经认定他欲说还休的就是这点。这小子终于找个时机将疑问抛出,看看对方什么反应,正好换个话题。
没想到,老僧倒是痛快,随口答道:“哪里,小时候这丫头很是聒噪,一天到晚吵吵嚷嚷。”话音未落,脸色黯淡下来,“从我找到她时,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我问她为什么变成了哑巴,她只是哭,后来次数多了,比比划划我也大概能明白一二,好像在外生了场大病,病好以后就不能讲话了。唉,命苦的孩子啊……”
吴宏“哦”了一声,脸色释然,继续说到:“不管怎样,至少父女重逢,还是佛祖保佑啊!”
看这老僧没有故弄玄虚,我也松了口气,同时笑着看了吴宏几眼,心想你也太多疑了,哪有那么多古怪,你个大男人整天介心细如发,也不累得慌。
吴宏看出我的意思,只深盯了一眼,再没有任何表示。然后扭头问老僧:“那二狗怎么样了?”
老僧似乎被戳到了痛处:“唉,别提了,我下车后,便开始找他,全部仔细看过才发现,他们一队人不见了!”
吴宏说:“我刚才听你说有三辆卡车同行,看来这二狗与你去的不是一个地方啊?”
老僧点头:“正是。我下车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就是找寻二狗,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丝毫没有他的影子,不仅如此,刚才那一队人一个都没有看见,才明白原来我和二狗的车已经分开了。心里顿时变得忐忑不安,正思虑,鬼子兵开始驱赶来到几个简易的帐篷前,几十人零零散散地站好,都面带恐惧地左顾右看,不知下面有什么安排。这时,一个瘦高的鬼子来到队伍的前方,一开口居然是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乡亲们,太君征用大家来帮忙采集石头,以备战时使用,希望大家不要偷懒,尽心干活,等工程完了自然有赏钱,如果有谁胆敢想逃跑的,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