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尽头,深水之下
“话音刚落,我就听见人群中有人恨恨地说了句:‘汉奸!’马上明白了,这人是个日本翻译,肯定是个投靠鬼子的中国人。他说得这前半句还像句人话,后面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大家看着这没骨头的败类眼里都冒出火来,恨不得把他扒了皮吃肉!”
“等这狗翻译说完,鬼子马上冲过来,用刺刀逼迫我们到石场劳作,后面的日子自然苦不堪言,累得筋疲力尽不说,每天只给吃点稀饭糊糊。入冬了,天气愈来愈冷,我们冻得不行,毫无御寒衣物,那狗日的翻译为谄媚鬼子却说多干活就暖和了!期间也有几人策划逃跑,但鬼子看守严密,都被抓住处死,还把头颅高高挂起在旗杆上示众,众人又恨又怕,都暗自垂泪。白天没有休息,晚上睡觉又阴冷潮湿,这种环境下年纪大、体质弱的人很多都含冤死去,鬼子担心尸体腐烂变质引起疾病,就抬到一侧焚掉拉到。常常就是我们在这里搬石块,离不远处就是黑烟冲天,昨日还一起聊天的兄弟今天就化作灰烬,尸骨无存了啊!”
“我每天在心里默默算着,晚上就找块石头划线计日,已经过了月余。这天我正同一个工友奋力将一块巨石凿薄,就看见一辆军用卡车轰隆隆地驶了过来,这些日子每个一个星期就会有卡车前来装载石头,然后运到别处,我已经习惯了,便没有十分在意,卡车慢慢停在离我不远的空地上,等停稳后,后车厢门左右打开,跳下几个鬼子,呜里哇啦地冲车厢内挥手,过了一会,一个人慢腾腾地爬了下来,等他落地一回头,我愣住了。”
这人竟然是孙良。
老僧深吸一口气说:“要说这平时也不是没有跟车,主要负责把石头搬上车,都是些健壮的伙计,因为不认识我也并不在意,现在看见孙良倒是让我十分吃惊,想他年纪已大,还是个瘸子,这种力气活他哪干的来?难道他在别处得罪了鬼子,故意让他来干这些折磨人的苦差事,刁难与他?不过那样的话直接一枪打死不是省事?因为有着这些想法,观察得就仔细了些,谁料越看越不是这么回事。这帮鬼子里一个领队摸样的似乎对孙良还稍显客气,并不让他搬运东西,只是拍拍他的肩膀,指指点点。孙良点点头,蹲下好像检查着凿出的石头,不时抬头说句什么,但显然鬼子听不明白,摆摆手做了个指挥的手势,然后就抄着手去一帮歇息去了。“
“这时从车上又下来几个壮汉,因为注意到了孙良,我就觉得这几个人似乎也有些眼熟,看来同样是二狗那队里的。这次其他鬼子对他们可就不客气了,警惕性很高,黑洞洞的枪口始终面朝他们,孙良每示意一块石头,鬼子就命令壮汉搬上汽车,这样挑选了一会,汽车似乎满了。领队的鬼子招招手,和石场里的打个招呼,上车开走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原来孙良只是负责挑选石头,难道这就是他被编入那队的原因。不过这些鬼子挑选石头干什么呢?”
“虽然这些问号都在我脑海里旋绕,不过一会功夫就被我抛到后面,因为我有了一个让我激动不已的想法。”
(二十八)
“我想,既然这车上的人是二狗那队的,说不定哪天他也会跟车过来的。注意到这点后,我就开始留心起这辆卡车来,我偷偷记住了车的编号,平日在石场干活的时候一有卡车驶过便抬头寻找,因为心里有数,就发现这辆卡车隔三差五来一次,但时间上却并无规律,有时十天半个月也不见踪影,有时却很频繁。几乎每次孙良都会跟车过来,但负责搬运的人却不尽相同,对我来说这当然是好事,我专心注意这些人中有没有二狗的身影,日子久了几乎变成一项功课,不过过了很久也没有任何进展,心里不由焦躁起来,我看看石场旁边触目惊心的一堆焦黑的骸骨,心一天天沉了下去:难道二狗已经不在了?”
老僧讲到这里,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我和吴宏知道故事快要有些眉目了,也跟着提起精神,老僧眼神亮亮地说:“终于有一天,我看到车又来了,孙良从车上爬下来后,我紧盯着后车厢下来的几个人,仔细打量着。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形映入眼帘,我的心跳的厉害,等他转过脸来,我几乎叫出声来:果然是二狗!”
“虽然知道是二狗,但我还是大吃一惊,没想到他憔悴成这个样子,原来十分健硕的身体已经干瘪下去,腹部隐约还露出肋痕,脸上有几道血印,一件不合身的破棉袄用一条麻绳扎在腰间,一看便知受尽了磨难,不过他眼神还是十分明亮,看来精神尚好。我看到二狗非常高兴,几乎忘乎所以,等冷静一下才发现要接近他也得用些手段,不然恐怕不但无法和他搭话,估计还得搭上性命。”
“二狗并没有发现我,只是闷头干活,旁边看押的鬼子看来已经熟门熟路,眼神不时扫一下他们,嘴里念念叨叨,像是在聊天。二狗等几人跟在孙良身后,松垮着身体甩手等待,孙良不时对着几块石头左看右看,不知是真的用心还是拖延时间好多做休息。我看孙良边走边往这边靠近,突然有了主意。捅捅身边一起的伙计,小声说:‘兄弟,帮个忙,和我抬着这块石头往那人那边走几步。’”
“我两人抬着这块石头小心翼翼地往前方挪了几步,正赶上孙良低头也踱了过来,离几步远的地方,我看小鬼子没有在意。抬头轻喊:‘兄弟,你看看这块石头咋样?’孙良一抬头,一脸不解,似乎不明白我们给小鬼子干活为什么如此殷勤,背后的二狗闻声扫了过来,马上变了脸色。”
“我知道他肯定是认出我了,放下下来,只见二狗弯下腰,拍拍孙良的肩说了句什么,孙良便摆出似乎对这石头很感兴趣的样子,佯装观察走了过来。二狗他们自然紧跟其后。”
“不料这时,一个鬼子发现他们离军车越来越远了,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把枪横了过来,身体一下站直了。”
“我暗叫糟糕,手上麻利了很多,这时二狗他们已经将石头搬了起来,我趁机装做帮扶,找个空隙正靠在二狗旁边,一路跟他们踉跄而去。”
“狡猾的鬼子发现我不是跟车来的,还未靠近就神色严峻地大声嚷着,枪口一挑一挑,让我离开。我面带笑容地假作不知,嘴上大声说:‘太君,我帮忙,我帮忙,嘿嘿!’眼看鬼子不买账,已经到跟前了,我赶紧低声问二狗:‘你去哪了,在干什么?’”
“二狗眼睛没有看我,只是直视着已经到我们面前的鬼子,我看鬼子怒气冲冲地把黑洞洞的枪口冲着我,赶紧撒开了手,心里失望之极,没想到好容易见到二狗一面居然连话都说不上。”
“就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听见二狗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快速地说:‘山里,修寺庙!’”
老僧这句话像炸雷一样在我和吴宏脑子中轰响,一贯不动声色的吴宏这次眼睛都瞪大了,我更是直接喊出了声:
“什么?这寺庙是日本人建的?!”
看到我和吴宏惊讶的样子,老僧似乎并不吃惊,他笑了一下,说:“是啊,谁也不会想到,这寺庙竟是日本人修建的。当然,那时我也不知道这寺庙在什么地方,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在这个寺庙中做了一个守着青灯古佛的出家人。所谓世事难料,就是说的这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