豢狼
沉陵收回目光,重新落到了自家道侣身上。
白日里做“云郎”时,苍狼大王受桃花精的影响,喜欢穿各色鲜艳衣袍,自解半燃香后,恢复了一半的苍狼大王,骨子里颇为强势,常穿黑色衣袍,丝毫不顾及白日里云郎有何想法。这会儿身上的黑色袍子已经乱作一团。
若是袍子是由皮毛所化,那这会儿,他怀中的兴许是一只毛发凌乱的灰色大狼。
沉陵:“……”
为失魂症所扰的狼妖已然人事不知,不复清醒时威风凶恶的模样。
沉陵面色平静无波,再次凝视了片刻,然后轻轻握住了对方后仰的颈项,两指微动,倏忽间,怀中的青年变作小小的一团。
众人尚未来得及看清,沉陵已将那团毛绒绒的物什藏进了衣袍前襟,只露出灰白色毛耳朵一角——根本看不出原形。
沉陵的衣袍前襟瞬间被塞得鼓鼓囊囊,然而他仍是那副端庄持重、出尘于外的表情。
“我道侣向来精神好动,如今却被你们欺凌成这副模样。此番对待,沉某铭记于心。”
清鸿崖众人:“……”
沉陵抬首望向崖顶。
天际云端,忽然传来一道嘶哑笑声,随即有人声响起:“清鸿崖内确有秘境,但隐蔽颇深、阵法极强。我先前已有察觉,几番出手,却对它束手无策。没想到今日尊君一举便将困扰我多年的大患除去,此等功力,世所罕见。我与你同为四门之一的镇派之人,如今却只能道一句惭愧。”
——是掌门宗岳的声音。
宗闵长老迅速站直了身体,仿佛一下找到了主心骨。然而没一会儿,他就听出不对来,眉头紧皱:“掌门竟真的知情?”
如果那只狼妖说得是真的,那清鸿崖遭此诘问,倒也不冤……
他扭头看向沉陵。
沉陵正用两指捻弄唯一露出来的耳朵尖,面上看不出喜怒。
“借势而起的阵中阵,清鸿崖阵法一脉果然精妙。”
宗闵长老瞪眼:“阵法一脉?那不可能!祖师爷留下的阵法绝学早已断代湮没,只余下一些皮毛伎俩维持宗门大阵。难道尊君认为那秘境是我们造出来的?”
沉陵并未作答,道:“宗掌门,上次会面尚有一事未成。”
宗岳似乎是笑了笑:“我那师弟虽不成器,但也有合体修为。能将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尊君顺手救下的这只‘小宠’看来非同一般。当日短暂会面,尊君应是忘了介绍他了?”
沉陵:“确实是我‘顺手救下的小宠’,只是太过合我心意,便又与他结亲做了道侣。”他低下头,正看见被衣襟兜成滚圆的一团的灰白色小狼,手指一动,顺着耳朵尖,勾起了毛下巴,挠了挠,“我是忽然想起,当日解半燃香焚于大典席上……如此重礼还未答谢。”
宗岳许久没有开口。
前往秘境探查情况的众人已经折返,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常闲真人看见沉陵,凝重地点了点头。
第51章 做狗太丑
秘境内尸骸遍地。
清鸿崖山清水秀, 却暗藏白骨,令人心惊。
崖内众弟子矢口否认与其相关。
各大宗门却不相信,纷纷讨要说法, 双方陷入对峙。
宗岳始终没有露面。
沉陵放出识海,缕缕神思抵达峰顶。
仍是绝壁迷障,四目所及, 不见云海与山川,唯有一瘦削人影静坐山头。
宗岳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解半燃香确实珍贵,但尊君大婚更是难得。我闭关难出,只能献上虚礼, 倒也不必言谢。”
沉陵道:“何必再辩?”
“辩?”宗岳睁开眼,黑屋覆盖下的半张脸显出几分阴沉:“尊君一言能定是非,也许这便是世人苦苦修行的原因。”
只有修至强者,才能凌驾天地万法,挪转乾坤阴阳;才能不辩不驳,自成真理道统。
“我常在想, 若有一日,圣人堕魔成恶, 极恶之人擅加伪装,正道又有几人能察觉?”
沉陵皱眉:“善恶只能伪装一时, 如果他能违背本心行善维正, 那被困住的, 也只是他自己。”
宗岳牵起嘴角:“违背本心, 好一个违背本心。”他目露森冷,透过虚无, 直勾勾地落在沉陵身上:“中了失魂症后,尊君如今的本心又是如何?”
失魂症?
宗门长辈眼神微变, 他们大多经历过炼心宗祸乱,也知晓这是怎样的邪术。为恶为善,瞬息间便可颠倒。
沉陵似是没有察觉来自周围的打量视线,神情平静而泰然。
宗岳道:“我与你都不过是中了邪术的可怜虫。可我至少,守得本心。”
“你先是以药香惠泽生灵,助其化形,又教习道法,开明启智。百岁城人妖混居之象,清鸿崖功不可没。”沉陵眼底却无任何赞赏之色,“可直到进入秘境,我才知晓,他们不过是你刻意豢养的炼制之材罢了。”
妖尸遍地。那些稍有灵力的小妖,到头来不过做了他人的炼材。
但不只是小妖。
去秘境探查过的众人都流露出一丝不忍——那里,还有无数被诱引进来的无辜凡修。
“这便是你的本心?”
宗岳无从辩驳,道:“他以清鸿崖宗门要挟。”
孙谷主皱眉怒斥:“那些小妖和凡修呢?他们的生死便无足轻重了吗?”
这一笔笔血债皆是罪孽,百死难赎。
宗岳道:“一步错,便是步步错。宗某既已暴露,说再多也是无益。可我也不忍看修行界真起动荡,只想提醒诸位,沉陵尊君身中恶咒,早已不是原先的尊君了。”
常闲真人骂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没用?”
宗岳笑笑。
沉陵道:“原来如此。”
宗岳一顿:“你又想说什么?”
沉陵:“世间广大,你在乎的,未必别人也在乎。”
原先他想不通为何宗岳会处处针对,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更久以前,正道之首是清鸿崖;风头最盛,亦是制香炼阵双绝的清鸿崖弟子。
沉陵低下头,摸了摸仍在酣睡的狼妖。
他曾在乎的,正在乎的,从来不多。
宗岳冷声道:“解半燃香,足够使你有所警醒!沉陵尊君,你匡扶正道斩妖除魔,可曾想过若你自己化身妖魔,该当如何?”
沉陵:“不如何。”他语气冷淡,“最初本无善恶,我亦不是为了善恶所生。”
古剑辰极,本就是一柄凶剑。无论是善是恶,从来与本心无关。
朔烬亦是如此,他虽是大妖,却不嗜杀;中了失魂症后,仍是如此。
不过是扰人心智、改变性情的咒术而已,何至于逆转本心。
宗岳却仿佛被激怒,语气急躁:“当年御道剑门不过是一个凡间小派,却因为一个你,跻身四门之首。如今你中咒离心,偌大一个剑门……”
“这就不用宗掌门操心了。”常闲真人不客气道,“你还是想想自己吧。做了这等丑事后,清鸿崖门人怕是再也抬不起头。”
御道剑门弟子纷纷回过神来。
“没错,即便是失魂症,尊君又没有做坏事。这清鸿崖掌门反复提这事,是想挑拨离间?”
“我看他就是嫉妒了。”
“亏我以前还当他是德高望重的前辈,竟如此自私。”
“难不成尊君中咒,就能抵消他做的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