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
“他可以放手一搏,没人敢伤害聆王。”
“他们会带走聆王,这才是他最担心的。”班森有些遗憾地说,“三年,不,也许只要两年,那个孩子能有足够时间继续磨练弓箭和用剑技巧,就会成为不需要任何人保护的战士。可惜……”
国王的剑术老师不无惋惜地叹气。
“他有没有可能杀光神殿骑士?”克雷纳爵士问。
“什么?你是说五百个人?”
班森摇头,在他看来那些所谓的神殿骑士对付普通人还算合格,面对真正残酷的战场仍是一群乌合之众。虽然如此,他们也有优势。
“神殿骑士面对死亡的恐惧没有普通人那么强烈,多半是从小被灌输了女神的信仰之故。所以你瞧,明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却还是前赴后继地送死。”
“我担心那位神选祭司大人命令我们也加入战斗,提达学士转达的密令上可没有这一条。”
“放心吧,再勇猛的人也敌不过几百人围攻,即使他的战斗意志不灭,体力也会很快用尽。爵士,这就是战士的悲哀,生命终究会在无尽的挥剑中消耗殆尽。”
九骨的眼中只剩下两种颜色,鲜红、漆黑。
红色意味着又一个人死在他刀下,黑色意味着新的敌人再次来到。
他对周围的撞击、马嘶和惨叫声充耳不闻,只听到一阵又一阵浓重的喘息。那是他自己的气息,他不记得斩杀了多少人,在鲜红与漆黑的交替中,他的身手反而越来越轻盈,眼睛看得更清晰,耳朵也更灵敏。
一道黑色人影朝他撞来,他不躲不让,用肩膀撞翻对方,双手握刀刺穿那人的胸膛。
漆黑立刻变成鲜红,他毫不犹豫,拔出刀刃转身去找下一个黑影,长刀挥舞的方向腾起血雾,后背却传来一阵剧痛。不知谁的剑砍中了他的背部,剑锋划破皮甲钻进身体。他向前几步躲开致命伤,刀身横砍将身后的人拦腰斩断。
这不是他第一次如此尽力地挥动血泪之一,刚得到它的那天,他向狼族战士挥出致命一击,就已明白它的威力。
那是无名之主的肋骨,远古巨狼仿佛寄生于骨骸之上发出咆哮,势要撕碎挡在眼前的一切敌人。洛泽因此残疾,也欣然接受了无名之主挑选的誓约者。但九骨知道,巨狼的意志在面对族人时留了余力,他没有告诉洛泽,让对方深信这是一场公平的决斗。
洛泽,他是出色的战士,也是九骨认可的绝顶高手,和眼前这些神殿骑士相比,洛泽犹如一匹闯入羊群的孤狼。
九骨感到是手中的刀自己在挥动,在寻找生命和血源,否则那样横向的一刀怎么会将穿着甲胄的骑士斩成两截。鲜血喷涌、内脏横流,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随着挥舞的刀刃逝去。
这一幕让不畏死的神殿骑士也不由得迟疑了片刻,把生命献给女神是他们从懂事开始就接受的信念,但如何奉献却从未如此刻这么具体生动。或许是血腥味过于浓烈,刺激得骑士的马儿不安地躁动,不听话地踩踏地面,让九骨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他浑身是伤,血洒地面,脚下是湿滑粘稠的泥土,空气里漂浮着死气。
比琉卡在哪?
他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搜寻,神殿骑士虽然不敢轻易靠近,却在死斗中渐渐将他和比琉卡分开。他们距离彼此越来越远,九骨想把他找回来,立刻又被黑色的人墙拦下。
别挡道。
他朝前走,踹翻了挡路的人,迎来如雨一样的黑羽箭。九骨挥刀拨开,肩膀、肋下和腿上各中了一箭。疼痛很轻微,因为别处伤口传来的痛楚更尖锐,背后的剑伤如同一双看不见的手要把他撕开,血顺着伤口涌出的感觉也异常清晰。
比琉卡……
嘴里满是血的味道,鼻腔里也是,但疼痛之余反而是极度冷静和坚决。九骨再次抬起血泪之一,听从了无名之主渴血的欲望往人墙撞去。他将面前的敌人开膛破肚,削断对方挥剑拉弓的手和骑马的腿。
——希望你意识到自己没有余力的那一刻还来得及杀人。
塞洛斯的话犹在耳边。当然,他早就意识到,可又太晚了。
血泪之一把漆黑的人墙劈开一道血色裂痕,九骨拖着伤腿往前挪动。比琉卡在数倍于己的敌人围攻下早已落了下风,他们是为了遵守神选祭司不伤害聆王的命令才让他到现在还有自由。
“九骨!”
比琉卡看到他,挣扎着挺起身,却被身边人击中后颈。一阵猛烈的晕眩,他不允许自己昏厥,拼命睁开眼睛望着那个艰难地向他挪动的身影。眼角传来刺痛,伤口迸裂的血像一道红色泪痕沿着脸颊滑落。
九骨在找他。
那是九骨吗?
比琉卡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初遇至今,九骨在他的心目中始终从容温柔,即使遇到危险也不会流露出慌乱的神色。可眼前的九骨如此狼狈,伤痕累累,身上插着好几支箭,手中血淋淋的刀拄着地面,脚步蹒跚,目光却笔直地望着自己。
只有那双眼睛是熟悉的,是属于九骨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执着坚毅的光芒驱使他不顾一切地拼杀,他们之间的空地上已经堆满尸体、内脏和残肢,马儿在悲鸣,伤者在呻吟。比琉卡知道九骨一定会竭尽全力来到他面前,不管受多重的伤,不管要杀多少敌人也不肯轻易放弃。
但是他会死。
眼泪夺眶而出,咸涩的泪水冲淡了脸庞上的血污,比琉卡渴望能把心爱的人拥抱在怀中,也享受自己被对方所爱,可想到九骨即将死在面前,眼中的泪水一刻也止不住。
他是个懦弱无能的人,从逃离弥尔村开始,从未有过任何改变。
他看到九骨的手臂被一柄来自身侧的剑砍中血流不止,九骨对那样锥心的疼痛竟然浑然不觉,反手又将血泪之一刺进对方胸口。更多人蜂拥而去,剑光闪动,血珠一串串地抛向半空。
——血,我还要更多血。
比琉卡听到一个声音萦绕在耳边。
——血脉即生命,生命即女神。
谁在说话?
“住手!”比琉卡大喊。
搏杀声没有因为他的嘶喊停下,神选祭司布雷查诺冷漠无情地审视着他。
“快让他们住手。”
比琉卡转头望着他,知道唯有这个面目可憎的家伙可以结束眼前这场残酷的猎杀。
“聆王大人。”布雷查诺语调迟缓低沉地问,“你是命令我,还是恳请我让神殿骑士住手?我要提醒你,在你面前的都是女神的使者,每个人都愿意为女神贡献所有,为了能迎接聆王大人重回幽地,他们不惜性命也会战斗到最后一人。”
比琉卡试图挣脱将他按倒在地上的人,他的长剑和弓箭早被夺走,布雷查诺稍稍抬起手,比琉卡立刻感觉身上的压力减轻了。
他怎么能恳求对方。他恨他,恨他们伤害他的挚爱,恨他们不择手段要把他送往祭坛。
可他还有选择吗?
比琉卡站起来,任由眼眶中的眼泪继续滑落,他希望这一次能流干所有泪水,因为他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更残酷的未来,眼泪一无是处。
“我命令你,让神殿骑士住手。”比琉卡说,“我命令你不准伤害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是指哪一个?”
“放他们走。赫路弥斯不再是神殿祭司,夏路尔也不是聆听者,放了他们,让他们去想去的地方。还有……”他的语调哽咽苦涩,满是眷恋与不忍,但片刻之后又变得冷硬坚定,“给九骨治伤的药,让他包扎伤口。”
“那你自己呢?”布雷查诺明知故问,“你愿意跟随我回幽地的古都神殿吗?”
比琉卡没有回答,每个人都知道答案。
“聆王大人,我受女神应召与凡尔杰卡大人的授命请你回归神殿聆听神谕。但在你真正被神授为聆王之前,我只能有限地听从你的命令。”布雷查诺冷冰冰地说,“赛弥尔的祭司和夏路尔背叛女神,我无权代替神轻易饶恕他们,但我可以保证他们有为自己辩白的机会,让他们在神前忏悔,得到公正裁判。至于这一位,他杀了太多人,又诱惑你误入歧途,理应被就地处死,可既然你为他求情,我可以留下他的命,并为他止血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