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
他的暴躁毫无道理。
可不知为什么,比琉卡总觉得在暴躁的外表下他有一种被人误解的亲切。这个人离群索居,独自生活在寒冷的湖边,还像个坏脾气的孩子一样为传说故事生气。
虽然和吓唬孩子的吃人女妖相比,比琉卡更愿意相信没鼻子的人和海岛少女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也有令人不安的地方——无论流落海岛的遇难者还是向往世界的女孩都被命运的巨浪席卷吞没,他们以为自己有过选择,事实却是每一次选择都将自己推入更深的漩涡。
命运是无法挣脱的吗?
比琉卡想起自己与九骨的处境,为什么同样是被命运裹挟,九骨却从来不会迷茫困惑,始终向着决定的方向前行。那张陈旧的地图上还有多少没去过的地方,是否这样的旅行本身也是一种束缚?
他不由自主地又对面前这个独居的渔民讲了海岛少女的传说。听完故事,木桶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才开口说:“还是有人记得好故事的对吗?”
“是的。”比琉卡说,“好故事永远不会被遗忘。”
木桶思索片刻:“今天的风太反常,也许你们可以等一等。”
他没有立刻答应,九骨也不强求。可能是他挎着刀又寡言少语,木桶对他的警惕更明显。相反,比琉卡有一种天生与人亲近的能力,无论渔村里的小孩子,还是这个肮脏邋遢、不修边幅的家伙,都能很快打消敌意友好相处。
不到傍晚,比琉卡已经和木桶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你好会讲故事啊。”木桶把煮好的鱼汤递给比琉卡,比琉卡又转身给九骨。
“我的养母会讲很多故事。”比琉卡说,“而且同样的故事第二次再讲又不一样,所以她的故事总也讲不完。”
“这么说,她还是个编故事的好手。”
“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她已经很老了,我所有的故事都是从她那里听来的。”
“她总给你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吗?”
“反正大多数故事都和神有关,偶尔也有英雄和少女、骑士和公主。”
木桶的破木屋虽然狭小阴冷,好歹还能挡风,让火盆可以升起火,烟顺着简陋的烟囱飘向外面。
“我可能去过那座岛。”吃饱喝足后,木桶对比琉卡说,“因为村子里的人一直愚蠢地相信岛上有吃人女妖,我想证明他们错了,所以决定一个人去看个究竟。”
虽然“可能去过”这个说法很奇怪,但比琉卡没有追究,反而问他:“岛上有人吗?”
木桶摇了摇头:“湖中岛说起来好像很小,其实那是个很大的岛,差不多有……”
他一时想不起拿什么打比方,九骨就说:“比多龙城还大,差不多应该有两到三个多龙那么大的岛。”
“喔,听说多龙是个繁华的大城市。”木桶点头认可他的说法,“那么大的岛,几乎全都被树林覆盖着,林子里随处可见野兽和动物,不管兔子还是野鹿都丝毫不怕人靠近。那是个仙境,每天都是阳光明媚的晴天,气候既不热也不冷,不管湖上有多大风浪,湖中岛也始终微风和煦。”
他手舞足蹈,要不是从凌乱的须发中散发出的酸臭,比琉卡会以为他是在众人面前表演的歌手。
“你说有个女孩流落到岛上,我好像见过。”说着,木桶又沮丧地沉默起来,揉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说,“没有,没有……我没去过那座岛,只是个梦。”
第53章 静夜
“你到底去过还是没有?”
“我不确定。”木桶很喜欢九骨带来的酒。九骨自己不喝,比琉卡也只喝了一小口,剩下的全都进了木桶的肚子,酒气把他的脏脸变得十分红润。
“我记得那天下着细雨,风不是特别大。所有人都说雨天是女妖出没的日子,而我执意要出船,因为下雨最适合捕鱼,那些平时看不到的鱼都会跳到水面上来。”
酒喝多了,说话容易语无伦次。木桶说到鱼,忽然转头教起比琉卡如何在湖里抓鱼的技巧。
比琉卡求知若渴,没有打断他。毕竟狩猎、捕鱼都是能让旅行三餐变得更丰盛的技能。
“后来我迷失了。”木桶叹着气,打了个酒嗝,“我从没提过这次迷途,你们可别回去对村子里的人说啊,他们会笑死的。”
“我不会告诉他们,而且这件事并不好笑。”比琉卡认真地答应。
“是吗?”木桶想了想,悲哀地说,“可能我死了会好笑一点,木桶被水淹死了,多好笑啊。”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
“我在风雨中闻到一阵香味。雨中本不该有味道,那香味却那么明显。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前明明是一望无际的湖水和绵绵阴雨,我的脑中却浮现着晴天和月夜。”
他的耳朵、眼睛、皮肤、四肢全都在险恶的现实中,只有鼻腔充满不真实的美好。
“我不顾一切地向香味飘来的方向划。”木桶说,“眼睛在告诉我前面有飓风和恶浪,耳朵听到了远雷翻滚的声响,肌肤被寒冷激起颤栗,摇桨的手脚也僵硬得像木头。可是鼻子在闻,鼻子在说去那里,那里鸟语花香,鱼群欢腾。”
比琉卡觉得他的经历似曾相识,不由自主地向九骨望去,看到九骨也一样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然后你就到了岛上?”
“应该说,我闻到了那座岛。”木桶对自己的用词也感到十分疑惑,“所以我不能确定是否到过那座岛。也许没有,我以为自己去过,其实只是闻到了它的味道。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回到湖边。村子里的人大概以为我去捕鱼淹死了,据说我失踪了好几天。怎么可能?我不到半天就回来了,天还在下雨,和我出去时一模一样。唉,这么久了,我没有再遇到一个想去岛上的人。”
比琉卡想问他为什么不再试着去一次,木桶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小岛拒绝了我。”他说,“我试过在同样的雨天出船,冒着落水的危险,好几次也闻到气味,但是再没像第一次那样只靠鼻子就身临其境。从那之后所有尝试都是徒劳。”
木桶遗憾地说:“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当时我再执着、再勇敢一点,也许它就会接纳我。我还是怀疑了,怀疑那不是真的,怀疑自己在做梦。”
不,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
比琉卡心想,比他自己认为的还要坚定,即使在那样的幻境中仍能保存一丝怀疑。不过,木桶的回忆和话语中终究带着遗憾,幻想是美好的,长眠于不存在的仙境未必是坏事。
“你们看来不错,不是会听信谣传去找美女和宝藏的家伙。那种混账一定会被小岛拒绝,并且葬身湖底。”木桶把最后一点酒喝完后,目光笔直地望着前方,“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们,那很可能是个有去无回的小岛,只是出于好奇想一窥究竟的话,最好想清楚是否值得这么做。这世上的怪事多得很,命却只有一条。”
是啊,命只有一条。
如果末日灾厄是真的,那就是无数生命。
比琉卡挥去一缕思绪,想起九骨说过的话——如果有人说只能靠你来挽救世界,那他一定是骗子。
“我可以把船借给你们。”木桶说,“但不能送你们去,我已经放弃了再去岛上的念头。你们不妨试一试,没准小岛会接纳你们,我希望你们会回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醉了,舌头越来越大。
第二天风向依旧,还十分应景地下起小雨。
九骨把行李放到岸边的小船上,船底有些潮湿,好在下水后没有湖水渗进来。
这艘船显然无法承载两个人和两匹马,他们不得不把马留下。
比琉卡解开灰檀木和萤火的缰绳,依依不舍地和它们告别。灰檀木并不明白这是分别,仍然像往常一样低头闻他的脸颊。
“我会替你们照顾马,直到你们回来。”木桶忽然问,“你们会回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