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流星镖太锋利,云灼是星临不想杀死的人,尤其不想他再留下伤痕。慌乱之中控制着示威的力度,路线计算好的失准,是一侧头便可躲过的攻击。
可云灼只是垂首,鼻尖蹭着星临的颈侧,将割喉式的悸动几度深嗅。
“杀了我。”云灼喃喃道。
星临一惊,企图唤回眼前人,“云灼。”
“杀了我。”
“你疯了……”
星临喃喃着,流星镖仍自沾着云灼的几丝血,收在袖中深处,不肯再露分毫。
星临握着折磨他的手,要云灼放他走。力度对抗,时间缓慢黏连,星临抑不住呼吸,反手再送云灼一记推拒。
他要逃。
可云灼要束缚。要镜面的朱砂水染红星临,脱掉他的一人千面,把他理性的冷感底色揉碎,让他撑不住那些该死的游刃有余。
距离这样近,几次交手之时,杀意被恻隐包裹,两人都留着情,最后变成了一场调和风月的交锋。
星临因一记极具技巧性的擒拿败下阵来,被淡红的朱砂水浸得更透,手腕上被巨力牵引时他更无法反抗,那是解释不通的、赐予他生命的力量。
两道电光圈住腕际,澄黄光芒黯淡,强迫星临背过手去后又彼此吸附,他被困在云灼胸膛与臂弯的狭隙中,走投无路,两腕骨在背后相撞,电光束缚,再难分离。
“为什么……不杀我?”云灼再次压下来的时候白色光翳笼罩了星临,“为什么要杀我。”吻落下时温柔中压抑着暴戾。他故技重施般地指骨再叠,卷土重来时拨弄神经。
星临徒然地蜷缩腰身,将脸深深埋入云灼的颈窝,背脊弯成一轮嶙峋朔月,像俯首认罪。
什么叫做杀人?
在道德悬置的阴影中凌然而立,手持刀刃,收割性命时漂亮利落,血液飞溅时不屑一顾,一道锋利到扼喉的纤长身影。从来没有摇摆不定。
什么叫做杀人。
泪水浸湿眼角,一尾秀色秾艳,线条上挑着,勾勒出心魔的轮廓。做蛊得太过分,献祭一颗心,只为涂绘南柯一梦。人的外表完好无损,灵魂被杀了个彻底,兵不血刃。
这世间的美好有千万种,塞北烈日旷风,山涧黑白棋局,书页几行惊艳诗文,舌尖一棵糖渍樱桃。
而此刻,剔透锋利一把冰刃,融化在云灼的怀里。失控得淋漓,沾了一手,一直湿到了他腕际的蓝紫色血管处。又恨又惧又情动,哭泣着威胁,颤抖里求饶。云灼吻去怀中人的泪痕,几乎是着了迷。
平日里的那些笑与哭,冷酷与甜软,就算有真实成分,也是星临展示出来供人观赏的,永远自知,永远游刃有余。
可现在他被高热剖了个透,那些他自己都还没参透的真情,就这样开始在体表流动,朱砂溅上小半张脸,汗湿的颈氤氲一段光,被欺负得太狠,汗与泪坠进镜中,激起一圈生动鲜艳的波纹。
感知为锉刀,将理智疯狂磨损。云灼在星临哭泣的眼睛里,目睹整个理性世界陷落。这一刻太鲜活太动人,他被打湿时,好像一个能被拥住的凡人。这样的触手可及,诱发一刻的疯。
云灼常常越愤怒越漠然,此刻越渴望越耐心。暧昧的赐礼撕开一道缝隙,在体内惊声尖啸。
而星临透过泪水,却只望到一张冷静到面目模糊的脸,白衣妥帖地穿着,一派如常模样,狼狈与凌乱全是他的。
太冷静了……这种时候,云灼怎么会这么冷静。
理性金属与感性动物完全倒置。人类克制,机器失控。
全新组件急速运转,崭新的异常阈值效果惊人,痛楚虽然没有完全被覆盖,但在这个短暂的时刻,疼痛在翻转,另类感知占据绝对上风。最后的下场,痛意与快感混淆至登峰造极。星临闭着眼睛,被反复煎煮。
“云灼……放过我。”
一句话被另类感知切割成碎片,感觉叫嚣,像在溺水,空气完全不够用。世界只剩一片白光,刺得他双眼皆盲。他的崩溃显而易见。
“抱抱我。”被迫坦诚着,肩胛骨抵住镜面,抵住一直以来的不屑与傲慢。从未觉得一面镜子可以这样幽深而寒冷,星临半撑起自己的身体,迷茫地贴近云灼。瞳孔深处,一片幽蓝被冲得涣散。
都是精准的造物。一个精确到毫厘,一个克制成惯性,今夜撞在一起,却将引以为傲的理智作为燃料,机器被烧到崩溃,人冷静自持地疯。
“星临,你一开始接近我时,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什么是沉沦。人类从来矛盾,失去落脚点的善良与崇高,冲动为恶后又自我审判,流言和血液中迷失,却遇见纯粹的人,无杂质的邪性,巧笑里藏一个危险分子。明知是陷阱,却只想失重时拥紧眼前人。
“在你身边,和你在一起。”
什么是恻忍。机器生来冰冷,从头到脚毫无瑕疵,艺术品恰如其分。趟过滚烫的恶意,人命是尘埃粒子,割喉时刀柄拿得极稳,欣赏得了鲜红奔涌的伤口,却看不顺眼一道浅淡的伤痕。
“永远。”
什么是爱。
清醒中仅有的沉沦,残忍里只对你恻忍。
像在不断坠落,耳畔始终有呼啸的风。不对,是断断续续的抽噎。失控时有人哭得太凶,有人忙于被迷魂,云灼从一片混乱中牵出几丝仅存的清明,全都抹在星临剧烈起伏的胸口。
他由着星临有气无力地将前额抵在自己肩头,伸手覆在后颈印记上轻轻摩挲,顾念而垂怜。
“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云灼的气息烫到耳廓,星临不可自抑地颤,“我教你,好不好?”
这世间有更丰富炽烈的爱恨,想不想尝一尝。
身后双手上的电光束缚倏地消失。
星临的不断央求终于生效,他搂上云灼的脖颈,感知汪洋里的一根浮木,他抽了抽鼻子。
与云灼同塌而眠的要求今夜如愿得偿。
星临抱着云灼一只手臂,佯装陷入深眠,他的眼睫还漉湿着,脸上余热未褪,对今夜的云灼也心有余悸,机体内的编码被打得散乱,随机组合出的一系列陌生反应还没有平复。
要抚平这惊心动魄的一晚,他要充电到天明,才能补偿这次的代价惨重。
可惜这次的如愿得偿没有持续多久。
他小心地待机着,察觉云灼始终未眠,心惊胆战中,夜仍深重,便觉云灼轻轻转身换了个姿势,向他侧躺。
一道视线落在他装睡的面上。
星临一瞬间如芒在背,机器人不该有的躯体僵硬感霎时浮现,呼吸要规律,睫毛不能颤,他第一次装睡装得战战兢兢。
可云灼还在盯着他。
时间如同凝滞成滚烫的蜡油,有温度在凝视中隐隐浮动,良久,他只觉唇上一阵温热,一触即走,轻柔,像是不愿惊醒梦中人,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一枚吻。
随即他抱着的手臂被轻轻抽离,同样缓慢而小心。
身侧一空,云灼带走了温度。
木门吱呀轻合,轻微的脚步声渐远,星临唰地睁开双眼。
为什么?云灼为什么走了?
一阵心空的张慌隐隐萦绕,星临猛地坐起,翻身下榻,悄无声息地追到廊中,躲在雕花木柱后,看见庭院中,云灼打着盈盈一盏昏黄灯笼,走向日沉阁大门。
夜雾深重,他推开大门,不知要去往哪里。
星临一路地跟,远远地缀在云灼身后,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在墨蓝夜色中一直循那昏黄一点,便能指明他要去的方向。
最终,那昏黄一点融入了万千点烛光中。
灯火通明里,星临驻足,在成片的如火红枫里抬起头——他站在枫里红山的山脚,抬眼便能看到山顶那棵参天红枫。
昨夜他还与云灼来过这里,不知今夜又为什么要再来。
他寻了棵枝繁叶茂的高大枫树藏匿,蹲在树上,找了个绝佳视角,看着云灼在这片枫林里四处走,始终低着头,视线钉在地上,好像是在寻找什么。
“为什么不跟我说是什么东西,然后让我找呢?找东西我在行啊。”星临越看心里越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