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云灼被星临扯着手臂入睡时,并没有来得及再沐浴更衣,他身上现在还是那套染着淡红朱砂的白衣,或许已经半干,被红枫映照,反而显得相得益彰。
像一朵渐染红霞的云。星临默默比拟着,看那朵云在枫林里四处飘,远远近近,不断寻找,视野以内,他能读到云灼的情绪指标,也不知道为什么,云灼独自找着找着东西就又在生气。
这一找,近乎磨到了天亮。
星临看着天边一道破晓残光,好在机器人不会困倦,只是云灼显然有些疲惫,已经生不起气,各项生理指标已经降到了低唤醒水平。星临想着云灼昨夜近乎一夜没睡,醒来便饮酒到深夜,今夜又几乎是熬到天亮,人类躯体经不起他这样折腾。
在星临以为云灼就要放弃时,他看见他跃进了一处灌木丛。
俯身捡拾的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迅疾,半夜寻觅的疲倦困意像是在一瞬间一扫而光,所以他转身离开枫林的时候,竟也身法迅捷。
星临早就蹲到大脑麻痹,目睹那道白衣背影飞速掠走,几个呼吸间寻之不见,他才惊觉云灼已经在返回日沉阁。
他必须比云灼更快回到阁中,在那张床榻上装出一副熟睡模样。
星临的近路,通常是在房檐上。
他一路疾风猎猎,踏碎了五片无辜瓦片,一脚踩烂了一个正在屋顶晒着的大地瓜,鞋底的黏腻感直到翻进卧房还没消失。
那镜子还倒在地上,镜面朱砂水蒸发,凝结成缕缕粉末纹路,床榻上还空无一人。星临呼出一口气。
躺上床榻,阖眼,他又成了熟睡的人。云灼不会比他慢多少,他计算着时间,安静数着分秒。
然后,从破晓时分等到天光大亮,云灼也没回来。
这段等待时间,已经够云灼往返两趟枫里红山,星临蓦地开始担忧,会不会有人在路边捡到一大只陷入沉睡的日沉阁主。
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捡上一捡的时候,轻微的脚步声从走廊中传来。
“吱呀——”
卧房木门被缓缓推开,从门口到床榻边的脚步,放得极尽轻缓,身影笼罩眼前,星临的阖眼世界又暗几分,衣物摩擦声传来,有温热指尖围着脖颈绕出一个空气圈套,几度蹭过皮肤,他控制着自己不做任何反应。
终于,云灼又在星临身侧躺了下来,两人都奔波半夜,此刻却如同无事发生的一夜安眠一般。
长夜已尽,朝阳的暖意顺着窗棂洒满房间,星临悄悄睁开一只眼,看见云灼阖眼的面容,和他霜白衣襟上,一枚细小的荆棘刺。
云灼大概真的累了,倒头即是沉睡。
星临在自己的脖颈上摸了一把,捉到一根细绳,牵引着扯出来,落进掌心——
一颗半透明的澄黄琥珀,在曦光里熠熠生辉,一朵深蓝桔梗花,在其中绽开肆意,拥有自己的微型天地。
作者有话说:
云灼无语:冲动是魔鬼。
第86章 落子
或许是琥珀折射出的澄黄光芒令星临始料未及,也或许是因为他刚刚历经了一个波折的长夜,而在琥珀落入掌心的这一刻,一颗桔梗琥珀给了太多光芒,他竟感到目眩。
突然就有了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的奇怪念头。
桔梗琥珀像是如他所愿的产物,松脂浇花,生命凝止,时间凝止。四季如火的枫里红山,超乎寻常的参天红枫,这个世界的常规被烈虹歪折,以至于这样异常的桔梗花也变得合理起来。
“这就是你另一个心愿吗?”他在心中无声地问,“又要我安康,又寻到云归覆灭真相,这样不会有些贪心吗?”
咫尺之近,云灼铺在他身边,像张负载过重的纸,在睡梦中沉默。不知何时,眉头又开始轻皱,星临将桔梗琥珀放回衣服里,伸手揽过云灼的肩,深感这个人类已经归他罩着了,充电的同时又想驱走他的旧日梦魇。
星临睁着眼看日上三竿,以数云灼心跳为乐,最终被一阵敲门声打断计数。
那阵敲门声音不大,敲两下便顿一顿,带着些微的小心与试探。
星临在不惊动云灼的情况下翻身下榻,开门时见到天冬苍白的面容与僵在半空中的右手。
星临走动间向来无声无息,她宿醉之下反应比平日迟缓,门打开时她怔了片刻,轻轻揉了揉眼,面前是预期之外的另一张脸。
她先是后退半步,迷惑地将两边房门细看,在确认自己没走错的同时,昨晚大堂醉酒时的悚然一幕又猛地闯入她的脑海,她的视线略过星临的肩头,无意窥见卧房中的一片狼藉,浴桶倾倒,明镜躺地。
神色僵住的一刻与星临对上视线。
天冬的宿醉头痛霎时消失大半,她一惊,心道:“这是怎么回事?”
星临轻轻一歪头,像是读懂了天冬心中的疑惑,好心替她解答道:“没怎么回事,云灼昨晚疯了,我和他一起睡的。”他单刀直入时面色也如常,陈述事实时不顾他人感受。
天冬知道云灼不可能疯了,但不知道自己现在该作何反应,憋了半天憋出一个字:“……好。”
“他很累,还没有醒。”星临继续道。
“……我知道了。”天冬道。
对话陡然陷入沉默,门内门外两人相对而立,天冬在温暖的晨光里尴尬得神志恍惚,抬眼却看到星临一脸认真,在等她下文。
她只得硬着头皮胡乱开口,“昨晚大家都喝多了,你休息得还好吗?”
“还可以,我不累。”星临不假思索。
“那就好,那就好,哈哈,”天冬强自笑两声,至于为什么星临不累云灼累的问题她暂时不愿深想,一阵窒息中,求生欲终于把救命稻草般的正题从一片糟乱的脑袋里捞了出来,“那个……陆城主刚才派人来问了,说是他们已经整装待发,不知我们何时能准备好?”
“准备?要去哪里?”星临道。
“去栖鸿。”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浅眠者太容易被惊动。
星临回过头,看见云灼已经自床榻之上起身,面上也分不清是起床气还是什么气,总之不像个好说话的模样。
他想起几日前初回都城时,与云灼提及过去往栖鸿山庄的意愿,但没想到今日便要离开都城。
星临诧异云灼的安排之迅速,“这么快?”
“不快,要去帮砾城追捕逃犯,已经耽搁好几日了。”云灼半阖着眼睛,显然还有些困倦。
天冬终于摆脱尴尬,开始端详着云灼的神情。
星临却沉浸入另一担忧中,“此次要和叶述安同行?”
云灼道:“自然。”
星临想也不想:“我拒绝。”
云灼道:“我们炸毁了收容司。”
星临道:“是我炸的。”
云灼道:“知道就好,所以要以追捕逃犯来补偿砾城。”
“那赔真金白银不就好了?我不愿与叶述安同行。”星临坚持道。
“……”云灼一阵失语,完全阖上眼睛,像是陷入没有聒噪的梦境中去。
天冬弱弱问道:“你要赔真金白银?”
星临道:“多接几个悬赏委托赚赚能行吗?多少钱?”
天冬道:“咳咳,五千两黄金。”
星临道:“我随时准备出发。”
栖鸿山庄距离寻沧旧都不远,若是今日晨间出发,两日后便可踏着夕阳余晖到达栖鸿地界之内,只可惜星临的妥协话语尾音未落,便远远传来几声隐约的闷雷声。
星临越过天冬的乌黑发顶望向天际,一片乌灰雨云滚滚向旧都上空袭来,豆大的雨点直直坠下,砸落在朱红栏杆上时四溅开来,紧接着一声雷炸响在日沉阁上空,闪电将日沉阁的庭院耀得一片苍白——盛夏暴雨将至。
雨滴下砸迅疾,琉璃瓦与之相击,雨声在天冬背后逐渐声势浩大起来。
倾盆大雨浇洗整座寻沧旧都时,将陆愈希与叶述安整装待发的马队也淋回了屋内,云灼与星临在日沉阁的屋檐下等雨停,天冬落荒而逃找到流萤,边帮婆婆梳头边在脑内不断反刍那一刻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