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两人本早已拔剑相抵,敌意蛰伏之时却发现彼此交锋之间被一片霜白颜色阻隔,使得他们自愿调转兵刃,走了更曲折的路。
叶述安看着星临,和颜悦色:“你今天把我踩进泥里,明天我将你捧成神明,让世人敬你畏你,将以德报怨做到最巅峰,你看如何?”
星临漠然将流星镖推回袖中,“我再说一遍。收手吧,不然,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哥替你死一死。”
叶述安曾领略那些过分精巧的天真烂漫,亦或恰如其分的慌张不安,但褪去取悦人类的底色,星临露出的本质,常常残忍得惊人。
叶述安终于沉了笑,“该收手的是你。星临,你懂什么?是,你确实了不得,能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痕迹,然而人心幽微,你也能看得透吗?”
星临负手站在雨中,自苍穹倾洒而下的凉意遍染他的单薄肩头,黑衣湿透贴出骨骼血肉的走向,如同一击即毁的易碎品。
“有些事就该永远烂在过去。你却傲慢自负至此,一知半解就敢刨根问底,为实现一时的冲动就头也不回地往前凑,你自己看得清前路吗?你就不怕牵起脉络,结果发现像这具偃人尸体一样,一丝泡白的颜色,拽起来发现连血带肉一片模糊?”
“你既不愿杀我,而我又比你懂太多人心复杂,你恐怕赢不过我,趁早收手为好。”
叶述安一身雨水沉重,他缓慢解开树干上的缰绳,跨上马时还侧目看着星临头顶的发旋。
“不然这样下去,最后只会害人害己,那时你会后悔的。”
星临神色倦恹地看他一眼,“叶公子可真能说啊。”
叶述安离开时,马蹄溅起一连串泥浆,墨蓝与黄褐搅混着泼进草丛中,浑浊的斑斓匿在夜色中。
夜雨深林里只剩星临一人静立。
他看着青色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面无表情地走出几步,忽地一脚,将那泥里的青伞踹飞出去。
镇前驿站。
房间小而陈设简陋,云灼剪断分岔的烛心,以维持明亮的烛光,此时,听见屋外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于院中急停。
随后敲门声响起。
开门时雨声嘈杂,马就那么被随意在雨中淋着,星临站在门前,垂头丧气得像是被暴雨淋蔫了的狗尾巴草,茸茸的毛都萎了。
“你怎么了?浑身湿透,不是给你伞了吗?”云灼凝眉道。
星临抬起头来,“叶述安打我。”
“……”云灼知道,若是星临和叶述安真打起来,星临决计吃不了亏,叶述安此刻肯定形貌更狼狈。
虽是一记恶人先告状,但气红的双眼被雨淋湿,看起来倒也委屈得很唬人。
实际上星临内心也确实颓丧,一场夜雨林中对峙,他第一次有了束手束脚、无处施展的无力感,他顺从地被云灼捞入怀中,沾水的侧脸挨着云灼的肩。
“冷吗?”云灼问。
“不冷。”星临答。
云灼:“就这么讨厌他吗?”
星临:“不讨厌,叶公子其实是个好人。”
云灼:“说实话。”
星临:“叶公子真是个好人。”
第二次重复的时候是像是咬着后槽牙说的。
星临被塞进浴桶,像模像样地沐浴完出来后,整个人身上的暴雨凉意尽除,然而人热气腾腾了,还是蔫头耷脑。
云灼衣装齐整地坐在窗边,正翻着一本不知从哪找出来的诗集打发时间,烛焰的光芒有着温暖的色泽,跳跃在他低垂的眉眼,映得他轮廓柔和。
窗外野风撕掠,一盏灯下,一人自成一天地。
星临本就在不断反刍夜林中叶述安的那番话,现在又目睹这一幕,说没有片刻动摇,是假的。
如果可以,他太想要和云灼一起一直走在追寻真相的路上,而永远不到达真相。
那是未知的谜底,星临本无所畏惧,此刻却开始担忧起来。
“你自回来便一直心事重重,现在又傻站了半天,”云灼翻过一页,没抬头,“究竟是怎么了?”
“饿了。”星临想也不想。
云灼推过一个青花瓷碟到桌子边缘,星临一看,里面是桃子蜜饯,还剩半盘。
“你吃剩的?”星临捏起一颗,话音刚落,察觉云灼情绪起伏,“别生气啊,我不嫌弃的。”
“给你留的。”云灼手中诗集又被翻过一页,力度不小。
随即他觉得唇上一凉,浓郁桃香又萦绕鼻尖。
星临捏了颗蜜饯抵在云灼唇边,他手指上的伤口已经修复如初,“别生气,我还有事想问你,一颗蜜饯一个问题,可以吗?”
机器人借花献佛来实践奖励机制,云灼张口吞进蜜饯时在指尖也刻意留下齿痕,星临反射性缩手显得很是没面子。
“要问什么。”云灼好整以暇道。
星临手指半拢,将叶述安的话语复述,“如果……我现在看不清前路,还要贸然向前走吗?”
“看不清前路就要裹足不前了吗?”云灼心觉不对,这种话不像是星临会问的,“想做到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做不到的,那便至死方休。这不是你说的吗?”
为何现在开始犹疑不定了?
星临盯着云灼眼下那道浅淡的印痕,“可若是一丝脉络牵起一片血肉模糊,最后的结果,是你不想要的呢?”
“不走走看怎么知道是否想要。”云灼将诗集合上,“况且有你的前路,再糟还能糟到哪里去。”
灯下倏地陷入静默,对话停顿得诡异。
片刻,云灼抬眼看,见星临正一只手撑着额头,脸掩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见他的肩头在轻微颤动。
他起身一步绕过桌子,扣住星临的手腕拉开,见一张脸憋得有些红。
“……你笑什么?”云灼捏紧星临。
星临强自压着笑意的样子十分欠揍,“我也不知道,就是忍不住想笑……可能是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着,他彻底笑弯了眼。
云灼道:“不准笑。”
“哈哈哈哈,遵命。”星临忽然正色,“不准笑,那准我吻你吗?”
云灼扣住星临的手一僵。
这人忽然问得好认真,无机质的精巧感占据上风,星临满心满眼只一人时,总浮现出一种独特的虔诚。
不知道为什么,反复咀嚼云灼那句话时,星临就是开心得想笑,开心得想要吻云灼,想再看一次云灼情绪叠加后的沉溺模样。
叶述安或许说得没错,他连爱恨都参不透,遑论复杂人心,可这世上又有几人参得透爱恨与人心呢?
他目标明确,摒除困惑,要的只是实现云灼的心愿。
烛火烧破夜幕的一个角落,吻如愿以偿落下时,蔓延到了耳根,星临还是边笑边缩着躲来躲去。
终是忍无可忍,一场夜雨以星临被捶了满头包为结束。
第90章 重雪
栖鸿山庄位于严寒之地,寻沧旧都的连日暴雨在这里转换成暴雪。
漫天雪白鹅毛砸脸,砸得一众猎人缩在山脚下的一个洞穴,三五成堆地闲聊扯皮。
这洞穴内里宽阔,倚墙而放的皆是酒坛,中间燃一堆柴火,一只现杀的羊羔正烤炙着,肉香四溢,外头寒冷与这洞中无关,是专供猎人歇脚的酒家。
洞口本挂着一面黄色酒旗,被风撕扯进了雪里半埋着。
一位猎鹿人捡起酒旗,满身风雪地进了洞,随手拍在了桌上,“老板,你这招牌都刮下来了,也不出去捡捡。”
老板闻言招呼了过来,“这大雪封山,我这生意倒是红火起来,就我一人这不忙不过来嘛,谢客官随手,这杯酒我请。”
“诶,那感情好,再给来二两羊肉和一坛烧酒,今儿实在是太冷了。”
“好嘞!”
最近的人堆里真聊得热火朝天,那人扭头就挤了进去,“老张老张,你们说什么呢!”
“还能说什么,不能上山猎鹿没钱赚呗,又他妈得穷上好一阵子!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回去跟着我爹打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