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握上那只手的那一刻,九岁的叶述安还不知道,这只手给他递来的,不仅仅是一瞬的温度,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饥饿与寒冷变得遥远,尊严和自由可以并存,他的人生在九岁这年发生断裂,自从握住了那只手,叶述安才知道这世间不只有灰暗斑驳的地面与生存本能激发出的刻毒,他此前目之所及的一切,只是地底。
菜人市场肃清结束时,人贩子被捆绑押送,陆愈希结束完一切后续事宜,骑马载着瘦弱乞儿,披着夜色打道回府,叶述安在马上回头仰望,骏马疾驰中月光也在颠簸,他在陆愈希的眉宇间看见那个陌生的世界,里面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天高路远。
这些捕捉不到实体的气质对那时的叶述安来说,还太过虚无缥缈,可他后来便知道,那些东西都不是假的——
紧要关头的拯救不是假的,笑容后面等待他不再是血腥买卖,而是一间遮风挡雨的墨瓦房;口中安抚他的话语不是假的,每日衣食富足,只需在府中做一些轻松的零碎活计;那是非分明的正气风骨也不是假的,府中侍从对他仗势欺人一次,反而使他成为仅次于亲侍的伴读书童。
可有时陆愈希的善意之举,反而会将来历不明的乞儿小叶推向更糟的境地。嫉妒使仗势欺人变本加厉,看不见的角落里欺侮得更甚,粗俗低贱的街头乞儿怎配出现在陆公子的府邸。
而叶述安对这些欺侮毫不抱怨,相比街头的饥寒交加与疯狗撕掠,华贵府邸中的拳打脚踢实在不值一提,这些人就算是不屑也要端着清高架子,拳拳到肉还矜持着姿态,所以他只是双手抱住头,闭眼忍过一次又一次。现在的生活他已经很知足,陆公子每天都很忙,读书学武还有砾城事宜,就不要再去打搅了。
淤青遍及手腕,使叶述安做书童做得手足无措,舒适的青色衣装袖口不够长,穿得他紧张,皮肉牵动的疼痛让墨也研得笨手笨脚。一个九岁孩子的伪装能精湛到哪里去,何况伴读书童日日都见。
叶述安被收留到府邸中刚满一个月,陆愈希在书房中怒而将砚台摔在地。
陆愈希扳着叶述安的肩头,要他正视他,“跟我说,谁做的。”
人数太多。叶述安不想被变本加厉地报复,所以支支吾吾着不肯说,只低头看那砚台在地面涂就的淋漓墨汁。
“抬起头来!”陆愈希道。
语气严厉,叶述安一个激灵抬起头来,看他剑眉星目里的怒火。
“我……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叶述安啜喏。
陆愈希听见“他们”二字时眉尖一跳,转头对亲侍说道:“把府中人都叫来。”
等到府中侍从下人在院内站得整齐,曾经盛气凌人的几颗头颅,在陆愈希面前低成与众人相同的角度。
叶述安穿梭在林立的大人之间,仰头观察各异的面色,他抬手指认的那一刻,一丝怨毒在一张同样年轻的脸孔上一闪而过,那是位帮厨的少年。
陆愈希还未开口,那少年便立刻跪了下来,抬头是一脸正气凛然,“公子,您贵为城主独子,这府中仆人是城主与夫人为您精心挑选的可信之人,况且贵贱尊卑不可僭越,这孩子来历不明,大字不识一个,怎能贸然将其提点到身边!”
这少年只是个帮厨的,一番发言却颇为咬文嚼字,叶述安有几处听不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忐忑地去看陆愈希的神情。
而陆愈希只是看了帮厨少年一眼,便又看向叶述安,“还有谁是?”
陆愈希话音刚落,便有几个仆从一同跪了下来,“公子,徐六言之有理,尊卑有序。”
“尊卑有序?我做的决定,你们却有这般多的意见,我看你们也不懂什么叫做尊卑有序。”陆愈希站起来,“几位不要在我的府邸中做事了。”
此言一出,更多人跪了下来,“公子!”
言语缩减,却有更多声音参与其中,星临看着这群突然矮了一截的仆从们,发现有些脸孔未曾欺侮过叶述安,有些更为陌生,始终在府中忙碌而从未见过叶述安一面,却也早对叶述安的存在颇不赞同。砾城注重血脉尊卑的风气自古至今尚未改变,角落中的暴行之所以能顺利进行,默许的大多数人也功不可没。
默许的大多数人跪了,事不关己的少数人在犹疑张望。
谁愿意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乞儿站在府中熟人的对立面呢?站得身板挺直,是为低贱之人而站,还是为谄媚公子而站?今日站得挺直,明日还能在府中众人的言语目光里泰然自若吗?犹疑纠结中膝盖缓缓沾地。
陆愈希在阶梯之上,忠心耿耿的仆从们跪成一片,叶述安在一片弯曲的脊背中格格不入。
星临深觉这一幕诡异而滑稽,以群体意志去胁迫一个十四五岁的人类是愚蠢的,尤其是像陆愈希这种身份尊贵而心有主见的少年人类,他会动用一切办法去逆反这种胁迫,去做他觉得对的事。
陆愈希只看着面前一幕,没有再说话。
他没有驱逐被指认的帮厨少年,也没有再安抚格格不入的叶述安,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那一片整齐的弯曲脊背,随即便转头离开了。
第二日,城主要认养子的传闻传出,砾城一片哗然。
在众人知道要认的养子竟是位身份卑贱的街头乞儿之后,更是一声声震悚的抽气。
陆愈希正在叛逆的年纪,热爱与世界为敌,群体胁迫被反弹到极致,他将自己的权利与父母的宠爱滥用,要的是嫉妒与恶毒无计可施,眼红的人分外眼红,要庸俗的尊卑之说被反向利用,要所有看不起叶述安的人都要尊称他一声“叶公子”。
陆愈希在赌气,和世俗的偏见与人的劣根性赌一次年少意气。
他赌气赌得彻底。让施暴者为叶述安的伤口上药,早晚各一次,痊愈之前他都刻意腾出时间,搬一把板凳就在旁边看着。将在砾城享有盛誉的天才书生请来,对叶述安从最基本的读书写字开始教起,让其他人咬文嚼字刻意造出的隔膜消失。
叶述安作为陆愈希赌气的产物,活到九岁终于也有了名字。
请来的书生名叫高修明,学识渊博,教给他很多,他终于知道了四眼是一种不被人待见的土狗,因为眼睛上面的那两个斑点,被传说能看到人看不到的东西而寓意不详,后来他也从书中读到太多历史名人的典故,纵目人间的浩然正气在字里行间回荡,而陆愈希就是他心目中少年英雄的具象。
他小心翼翼收起自己身上和狗一样的神态,敛住每次看到食物时贪婪的噬舔眼神,学着文雅,让繁文缛节将他从里到外地洗刷,原来他也可以重新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不辜负善意的人。
砾城独子陆愈希将叶述安带在身边,认真开始做起兄长,用十四岁的眼光为叶述安解说这世界。读书习武也共用饭食,砾城踏遍后在分舵与主城之间来回往返,他的生活遍及小叶的踪迹,包括去往世交之家云归谷的路程。
叶述安第一次踏进云归,恰逢谷内雾气深重的一天。
一袭又一袭的白衣与白雾相得益彰,霜晶花摇曳着蹭过叶述安的青色衣角,他从未见过这样宛若仙境的地方,他好奇地四处看,偶尔对上一道路过的目光,被回以一个友善的笑。
他和陆愈希在白殿的石阶下停住,有白衣人上来行了一礼,“陆公子,今日来也是要先去找二公子吗?”
“自然。”陆愈希颔首道。
“二公子现下不在殿内,请随我来。”白衣人道。
两人顺着指引,在一间偏殿站定,此处药石气息弥漫,殿门紧闭,里面隐隐传来声音——
“明年明年又是明年!去年你也是这么搪塞我的!不用再等了,说不定我没有明年了呢!”一道童声响起,其中夹杂着几下拍桌声,语气听上去像是气急。
星临闻声心中一动。
指引至此的白衣人面色一僵,暗自打量了陆愈希的神色,又行完一礼之后便迅速地退走了。
殿内,另外一道属于少年的声音响起,“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的礼数都去哪了?!你不用在我面前吹胡子瞪眼,你出门随便抓一个人问问,能有人赞同你出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