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叶述安有着与云回不遑多让的空洞眼神,“你当时吃的是哪一处?”他问齐老青。
气氛和神情都让人窒息,齐老青浑身鸡皮疙瘩都炸了起来,“……大臂内侧。”
大臂内侧。
云回拥有家族一脉相承的匀亭骨骼,剑刃切入皮肉,沿着肱骨剐剔,一段顺滑平直的切口一路向上,血管筋络被勾连着切断,血泊缓慢蓄积,浸湿叶述安的衣袖衣摆,他手上极稳极准。
而云回从小便被自家那个脾气古怪的弟弟磨得很有耐心,这次叶述安从他身上夺走了一块他,他也一点也不生气,只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背靠着墙,静静看着这个他关照有加的少年,任由一只蚂蚁探头探脑,翻越纤长眼睫,爬进他的眼眶。
长剑用来做这种事情实在不顺手,若是剁得不够细致,陆愈希会咽不下去。所以叶述安要齐老青找来一把柴刀与一瓶药酒,这两样东西在云归谷中随处可见,他拿到之后,便将齐老青支走,让他出去守着洞口。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事。
叶述安将沾血长剑扔在一旁,握紧柴刀的木制刀柄,一盏烛灯在旁,照不亮他的眼底。
他将药酒的封布扯开,以酒浇刀,辛辣气息与血腥味道霎时搅缠在一起,从鼻端猛灌而入,他抬起手,又有力落下,刀刃破风声将空气撕毁。
一刀一刀下去,剔除恩义,剁碎良知,碾烂自我,柴刀砍进肉糜的声音将灵魂一次次穿刺,直到体无完肤。
他耳边仿佛有鼓动声,是陆愈希微弱的脉搏在催促着他,他将人性毁灭殆尽,也想要把他追回来。
心跳和刀落下的频率合而为一,大脑和洞外篝火一起熊熊燃烧。
云回在一旁,面色苍白地看叶述安不断落刀,一串鲜血飞溅上云回的脸,他也不知道及时闭眼,平白染污一双好看眼眸。
那把柴刀锋利,叶述安将肉质处理得细腻均匀。血溅满脸,直至一团湿润触感捧进手里,他才慢慢起身。
一转头,看见陆愈希坐在床榻上,望着他。
叶述安一瞬间被震在原地。
一股巨大的恐惧感猛地侵袭,脑袋一阵尖锐嗡鸣,他下意识地立刻将鲜血淋漓的手背到身后。
陆愈希还在望着他,口型依稀是一句:“述安……”
他唇齿张合几下,发出的声音却很微弱,几近是气音,叶述安屏着呼吸,强行稳定心神,这才反应过来,陆愈希的目光是散的,脸只是无所觉地朝向他。
叶述安一颗心陡然回落,他轻轻舒出一口气,走到床榻边轻轻坐下,道:“兄长,我在,我在。”
陆愈希对叶述安的话毫无反应,面上的神情未变,腐烂已经漫及他半张脸,一双眼睛瞳孔涣散,虹膜已是灰白颜色,他此刻突然醒来,呼吸与脉搏强得十分异常——回光返照。
陆愈希离死不远了。
他还在不停地说话,声音微弱嘶哑,咬字缓慢不清,声带将死,费力使用起来的痛苦让他紧紧蹙着眉,叶述安要离得很近,才勉强分辨清楚他在说什么——
——“述安……述安他们平安回来了吗?”
烈虹让陆愈希五感受损钝化,直至此刻,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味觉,无限地向着一具尸体趋近。
他一路昏迷至此,现在却突然醒来,只是因为在生命的最后,他还不放心。
叶述安满脸血在滴落,他倾身,附在陆愈希的耳旁极近,一字一顿,“哥哥,是我,我没事。”
陆愈希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缓慢僵硬但真切。
“城内大家,怎么样了?”陆愈希又缓慢咬字问道。
叶述安避而不答,从一旁石桌抽出一根细长的银质调羹,是专门给病者喂食药汤的,扶着陆愈希的肩头,让他靠在他身上。
“述安?”陆愈希道。
叶述安的唇齿就在陆愈希耳侧,他温声道:“哥哥,你先吃些东西吧。”
“一会再吃,”陆愈希还有话想交代,他深吸一口气,说话已经很吃力,要蓄着为数不多的力气,“告……告诉父亲,这病蹊跷,来势汹汹,先别轻举妄动,千万别贸然进入云归谷求医,他们地形特殊,人也少,万一再害了他们,他们不能死,现在云归谷,是天下最大的希望。”
“好,都听哥哥的。”叶述安道。
闻言,陆愈希放下心来,那强行吊着几口气松弛下来,行将就木的死气,立刻就从他的躯体中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他面色发青,靠在叶述安身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嗅不到空气中酒气与血腥的交织,试不出黏腻湿润的床褥边角,尝不出自己口中残留的令人作呕的黑血。
却唯独感受到了叶述安的异样。
“述安,你在哭吗?”
虚弱的尾音飘散,叶述安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无声无息地早已泪流满面。
“外面雨很大,我忘记撑伞了。”叶述安道。
“你总是这样,”陆愈希无奈地笑笑,“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总是不撑伞了。”
叶述安一口答应,“好。”
陆愈希道:“……我有些困了,想先眯一会儿。”
叶述安一把抓紧陆愈希的手,“哥哥,你把东西吃了再睡,好不好?”
从小到大,云回惯常在这二人说话之间,笑着插科打诨,可这一次,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幽黑的瞳仁映着床榻上两人的身影。
这山洞本是纯白的,白石地面,白净床帷,可血液在长夜中泼溅,白烛被染红,放大猩红的光芒,床帷也殷红地垂下来。
床帷轻纱之后,猩红光芒缭绕两人依偎的侧影,错觉中仿佛是身着一袭陈旧红衣。
叶述安的碎发被血黏在侧脸,他一只手托着肉糜,鲜血自他的指间流下,顺着腕骨淌进袖子深处,另一只手拿着银质调羹,舀取很小一块肉糜。
那是一个黄道吉日,嫁娶丧葬,红白喜事,诸事皆宜,云归谷雨季已至,惊雷躲在天幕之后锣鼓般敲打起来,洞外篝火被浇灭成几缕烟丝,袅袅地飘散。
叶述安一勺一勺喂进去,盯着陆愈希艰难至极的吞咽,两人的长发在腐烂与欺骗中交缠。
酒香和癫狂一起弥漫,红烛光中,叶述安的目光温柔得不成体统。
哥哥,哥哥,他在他耳边,不停地重复着。
他别的什么话都没有说,却也将千言万语都说尽了。
砾城大名鼎鼎的陆公子成长至今,善念向来挥洒得利落,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诫过他,不要轻易去拯救一个生来便身处在黑暗中的人,因为永远无法预料,他会为了留住一束光,做到什么境地。
云归谷这夜大雨滂沱。悬崖峭壁上,一角昏黄泛红的光晕明明灭灭,谷底陈尸遍地,尚未来得及入殓,接天连地的霜晶花海在风雨中簌簌颤抖。
这一夜,云归谷中的生命凋敝,所剩无几。
有人在新坟前吹起唢呐,一曲丧歌悠扬,穿破雨幕,成为一座山谷里荡气回肠的最后一声绝响。
齐老青被大雨逼回到洞中,在看清洞中场景时,有寒意隐隐渗透他的脊骨。
云回静默,陆愈希腐烂,叶述安迷乱。这里像是没有一个人还活着。一场挽留,仿佛同时杀死了三个人。
一眼望进齐老青惊惧交加的眼睛,星临在这一刻心念电转,突然在记忆中摸到一个似非而是的轮廓。
他想起来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老仆。
他遇见齐老青的时候实在太早,甚至比遇见叶述安和云灼都还要早。
那时,他与这个世界初见,在一个尸体遍地的食人洞穴中恢复运转,视觉恢复时入眼第一幕,便是一位食人老者在行凶——
那老者有着一张烧伤严重的脸孔,声带被损伤到扭曲了原本的声线音色,声貌全非里,只有一双眼睛还残留一丝昔日矍铄的神采。
而后云灼踏月而来,一箭破风,穿透那老者的眼眶,随即一把折扇一展一收,一抹寒光转瞬即逝,老者即刻尸首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