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星临知道这意味什么。按常理来说,这该是机体生命活动终止后,会出现的早期尸体现象,面部肌肉松弛,死者的嘴会微微张开。烈虹将一个人的死亡常规程序打乱,在陆愈希身上体现得十分明显。
叶述安愣愣地看着那行血,突然起身,四处翻找,拿到一块干净的棉布,裹在手指上,小心翼翼擦拭陆愈希侧脸的血迹。
他极致小心,力度很轻,因为陆愈希的皮肤现在水肿得厉害,一摁一个坑。
棉布很快就被浸透了,那黑血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可叶述安早就闻不到了,他将棉布放在铜盆中反复洗,口中的黑血却源源不断地流,直至那盆水变成浓郁颜色。
手指泡皱,血液渗入棉织缝隙,叶述安揉搓棉布时专注得可怕,可那布已经洗不干净。
当云归谷也对烈虹束手无策,还有什么能救得了陆愈希?
叶述安扪心自问。他深切地领会过烈虹的恐怖,也目睹过其传染性之剧烈,一路狂奔入谷,将噩梦带进云归,抉择上已是将恩义负尽,赌的就是那一丝希望,到头来,却还是这样的结局。
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留不住,那个站在铁匠铺子外的乞儿,除了颤抖着让虚汗爬满脊背,什么都改变不了。
一丝黑血淌过陆愈希的下颚,淌进脖颈那片烂肉里,那熟悉的烂红颜色,叶述安呆呆地看着,忽然开始喘不过气,像有无形的项圈在他脖颈上缓慢勒紧。
叶述安停止了擦拭,僵坐在榻边,湿透的棉布垂落在身侧,静寂中,一滴黑血啪嗒落地。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洞口,从这里恰好能眺望一处山头,那里白花遍地绽放,风过,一阵霜白的浪。
他长久的眺望着,一股火燎般的痛感从腹腔烧上了舌根,口干舌燥中,一颗心开始抵着喉头狂跳。
叶述安还是有最后一个办法的。
不能保证百分百有效,但他得去试一试。
届时云归谷中的烈虹已经蔓延开来,封谷大阵已开,便已不再顾及守卫相关事宜。那处山头本是戒备严密,此时叶述安却不费吹灰之力,便踏着石阶走进了那片白花里,他在花海中央站定,面前是白石堆砌成的神龛,神龛之后,绽放着一朵格外夺目的霜晶花,叶茎较寻常霜晶花更为粗壮,花瓣也多出一层。
这朵异于寻常的霜晶花是云归谷的秘密——
生长于水透玉环绕之山巅的古老霜晶花,云归古籍中记载,其果实可疗愈一切顽疾怪病,然而十几年结一果的规律无处可寻,只能等待时机。
这个秘密是谷中人为云灼而留的。
叶述安看着那朵霜晶花中央包裹着一个浑圆晶体,透过霜白花瓣隐隐折射着光亮。
烈虹肆虐的这一年,云归谷的这株霜晶花终于结果。
叶述安在霜白花海中跪了下来,跪成与白石神龛一样的高度,平视那果实,他身后,千丈之下的云归谷底,雾气浓重,掩去了无数位白衣人的匆匆身影。
他伸手去取那霜晶果实,手刚刚探入花丛中,就听到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述安,你要做什么。”
叶述安转过头,与身后不远处的云回对上视线。
叶述安站在花海之内,云回站在石阶之上,云回面色苍白,霜晶花随风摇曳时擦过他的霜白衣角,他衣袖下露出半截手指,已是不详的绛紫颜色。
叶述安起身,一言不发,没人能看懂他那样的眼神下藏了什么。
两人隔着半片霜白,两相沉默不言。
半晌,云回轻叹一口气,冲叶述安故作轻松地笑,“你说万一,万一阿灼还能回来呢。”
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不知是不是烈虹病症的影响,“大家都这样想着,所以就算无人把守,也没有一个人登上这座山头。”
“述安,你还不知道阿灼吗?他等霜晶花结果,已经等了快十六年了。”
云回从叶述安几天前阐述云灼现状的神情中窥见端倪,他察觉到叶述安在说谎,特有此防范。也就是说,云回此刻完全不知道云灼的现状如何,甚至都不知道云灼现在是否还活着,更不用提云灼被烈虹治愈先天疾病的后话。只是这霜晶花果实,多少年来都是云归三公子求生的唯一机会,这已经是整个云归谷达成的潜意识共识。
叶述安当然明白这些。
而此刻,在骤起的风里,他只是后撤半步,伸手到腰间,下一刻,铿锵一声,响彻两人耳畔。
是叶述安腰侧的长剑已经出鞘。
剑刃寒芒流转,剑尖斜指地面,云回面上故作轻松的笑意消失了。
霜晶果实前的两相交手,云回拖着病躯与叶述安激烈交锋,最后一道剑光划过,直指叶述安胸口要害——
两人动作霎时定格,那道剑光只是划破叶述安的前襟,点到即止,而一个阴影从叶述安怀中掉出,落进花丛里。
那是个针脚拙劣的酱色锦囊,布料上绣着似蛇非虫的图案,它的挂绳与前襟一起被剑风切断,所以才从叶述安的怀中落了出来,沾上泥土。
云回的身手本远在叶述安之上,奈何烈虹将他的躯体从里到外地盘剥,本就十分虚弱,强撑才能是若无其事的模样,而叶述安,是被烈虹异化的幸存者。
叶述安盯着那落进泥土中的锦囊,放下了剑,缓缓抬起手,却不是认输的意思。
就是在云归谷六年前的这个傍晚,叶述安站在云灼的故乡里,用着陆愈希教给他的剑术,借着烈虹赋予的特异能力召来无形风刃,将云灼的兄长、陆愈希的好友打到难以起身。
云回跌跌撞撞,终是倒进霜晶花海里,失血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是叶述安将那霜晶果实摘下,剔透的光芒映亮叶述安的掌心,而后被紧紧握住,这个向来温柔的弟弟,那时候真的是好冷静。
叶述安在云回身旁默默站了片刻,弯下腰,将花丛中的锦囊捡起。
酱色抽绳松动,囊口开了一半。
叶述安拉紧抽绳,将锦囊与霜晶果实一起,揣进怀中,随后背起人事不省的云回,将他安置到陆愈希隔壁的山洞里,将霜晶果实给陆愈希喂下之后,等待果实效果显现的两天一夜里,他将云回遍体的割伤仔仔细细包扎完毕。
两天一夜过去,云归谷又死去很多人,云寄凡再也没有来过,云回失血过多始终昏迷,好在他身上的烈虹病症停止,皮肤的绛紫颜色滞留,伤口也没有恶化。
直至第三日夜,陆愈希身上的病症并无半点好转。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持续恶化腐烂下去。
叶述安在陆愈希的床榻前站得浑身冰冷,多日以来积压的疲惫感报复一般掠过他的全身,汹涌的眩晕感让他眼前陷入黑暗。
就在叶述安刚刚失去意识的一瞬间,突然,咣当一声巨响,炸响在身侧。
叶述安倏地清醒,下一刻,一阵剧痛从鼻骨处传来,麻痒的酸涩感刹那间爬满了他整张脸,再睁眼,床榻的白石花纹近在眼前,他伸手,擦掉鼻下长流的猩红液体。
叶述安才后觉后觉自己是磕倒在床榻前,他身边不远处,一个铜盆还在地上旋转,山洞里有荡开的余响,他伸手擦过鼻端,手背一片湿润的猩红。
他就着磕倒的姿势,趴在床榻边,伸手去试陆愈希的脉搏。
浮肿的皮肤微冷,脉搏的跳动已经几不可查。
叶述安不得不去想一个绝望的可能:霜晶果实,也无法治愈这种疫病。
这一刻,他不可自控地发起抖来,双手死死捂在自己脸上。
齐老青在洞外听到了那声铜盆落地的响声,忙进入洞口察看状况,看见叶述安坐在地上,倚着床榻,双手掩面而肩头在剧烈耸动。
他上前扶住叶述安的肩头,“公子,你……你别坐地上,石头地,太凉了。”
叶述安闻言,放下自己的手。
齐老青惊得唰地站起身,被那张面孔的模样骇得后退了半步。
面前这个人分明是叶述安,此刻的神情却一点也不叶述安,他嘴角扬起的弧度有一种陌生的悚然。肩头耸动,他是在自顾自地无声地笑,鼻血还没止住,被笑得横流进嘴里,猩红液体渗入齿缝,满脸血红的指痕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