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这些他还不知道,所以他在参天红枫上猜云灼的心愿,信誓旦旦地说云灼的心愿一定会实现。桔梗琥珀挂上脖颈,一生一次的祈福,他也成为一个人的挂念。
背弃绝对理性的预兆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吗?
那琥珀时时硌痛他,时时提醒着他云灼的执念。他很专注,也几分急切,他不知道他追寻的真相对叶述安来说意味着什么,因此,没预料到叶述安会对他狠绝到什么地步,更从不了解原来神智受损的偃人,也会有最后清明的一刻。
所以他重来一次,依然受制于情绪,一脚踏入陷阱,被云灼救走时他满身狼狈,婆婆和老阁主还是永远留在了风雪中的那场祭典。
那一箭让他伤得重,所以他没看见流萤失去亲人时的厌倦,也不知道天冬本就孱弱的身体因烈虹能力的过度使用,在滑向更差的状况,但他能听见云灼内里的声响。
他一直是那样专注地解云灼这一道谜题。
他从前总觉得云灼复杂难言,复杂到有种过于混乱的生机,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为什么。
见过上吊的人吗?
那样磅礴而让人眼花缭乱的生机,濒死时在空中剧烈挣动的双足,总是摇摆不定的。
命运遭逢巨变时,云灼还很年轻,人性巨浪将他打翻,当他顺应基因里的天性,走了极端,血液飞溅的时候,云归谷又像是一根钢丝,勒住他的脖颈。早在他与云灼遇见的时候,那根钢丝早就勒入皮肤,死亡已经在倒数,他竟只是博得他奄奄一息前的一点温度。
当他解开谜题,发现云灼的本质并不复杂,他只是一个很失望的人。
云灼内里在向着毁灭无限趋近,所以那夜赌坊的漫天烟火璀璨,他无暇分神,满心满眼只想留住云灼笑的模样。
他不知道云归覆灭的真相伴随着食人法则,不知道世间会因此翻起一起比仇恨更狂热的人祸,蓝茄花宴上一片血肉狼藉,他为了拦住云灼的自残而忽视了自己背后的仇恨,随后不可自控地失去意识。
所谓的人性与情感真的是什么好东西吗?
对于他来说,它们比烈虹疫病更像病毒。
丧失绝对理性,干扰正确判断,让一个信仰数据的机器去盲目追寻小概率事件,生出侥幸心理。
他本该是客观的、无情的、不可摧折的,他明白太多概念都是相伴而生,得到与失去,欢喜与悲痛,它们捆绑在一起,要是喜欢二者之一,就必须同时带走它的天敌。
他明白,所以他活该。
重来一次,重来两次三次,重来千万次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他扎根的黑暗太贫瘠,一点温暖就能浇得他心醉,他无法抗拒云灼,他贪恋他的温度,也沉溺在那些接纳他的笑意中无法自拔。
所以他重来,又是在日沉阁醒来,还是踏上了那场无望的追赶。
楼阁倒塌的声音还在他脑内回响,他踏上血流满地的暮水群岛,仓皇冲进最后一战的刀光剑影,双眸被映得流光溢彩,还是没能抓住天冬落入篝火时的一片衣角。
这仍是那个灰蒙蒙的破晓,朝阳将出的时候,星与月总是亮得出奇。
他火急火燎地想杀上山顶。
眼前都是阻碍,他看不见双星凌空的奇景,云灼在大漠里讲的那段关于辇道增七的传说,他更无暇想起。
星临,星临,他们总是这样叫他。
温热的血溅湿他的脸,过往一切在他心里沸腾不止,远在天际的塌缩与死亡与他无关。
机械的协调性在此刻失衡,他又摔进了草丛,荆棘划破他的衣襟,桔梗琥珀从他怀中滑出。
黄蓝两星在他头顶的天幕里紧紧相依,这个世界的辇道增七永远格外明亮,此刻,在他伸出手去捞那枚琥珀时,更是亮得出奇。
他若是抬头看到这一幕,便会一瞬间回想起,那无比熟悉的、绝对静寂的宇宙真空。
在那里,他曾目睹过一场恒星的死亡,它们悄无声息地发光发热,核心中的更高能量级的聚变被点燃,璀璨到极致,又悄无声息地寂灭。
可是,他并没有抬头,他扒开草丛,急于留住那一生一次的祈福。
山风穿过指缝,他两手空空。
他一动不动,低头看着荆棘丛后的山涧,被视野里的景象震在原地。
山涧里,入目皆是蜂蜜一般的澄黄颜色,堆叠得夸张而高耸,覆盖了溪流与草木,成为了这处山涧的温暖底色,在微冷的黎明里熠熠生辉。
他不知道自己不舍了多少次,不甘了多少次,所以他低下头,看见了满山遍野的桔梗琥珀。
第128章 障目
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直直窜进星临的大脑,他瞳孔缩至针尖般大小,犹自颤动着。
他迷茫了一瞬,紧接着眼前一花,漫山遍野的温暖颜色倏地消失,山涧里忽然又变回草木深绿,仅有一颗桔梗琥珀失去支撑,迟迟落进潺潺溪流中,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星临似有所感,抬起头看向天空——
——灰蒙天幕中,辇道增七亮得惹眼,时隔已久,他终于再次仰望了云灼口中的神话传说,在极短的片刻中,他眼看着那黄蓝双星越来越亮,直到极致,随即消失得悄无声息。
那是辇道增七的死亡过程。
下一刻,尖锐的警告声在星临的脑内鸣响,视野猩红闪烁,抬头望见山巅爆发一阵光芒亮彻全岛。
[警告:检测到支配者生命体征微弱。]
星临机械地杀上山巅,迷茫中眼睁睁看见云灼坠落山崖,他将他从冰冷海水中打捞起,他却指着一颗心要他吞下。战栗、剧痛,在血肉之躯与机械骨架之间传递,在盛大的阳光中,他明白了一切。
云灼在他怀里,他却像在拥抱虚空,越紧越空,他知道在这道呼吸停止之后,他存在的意义也会归零。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吞噬了他,这一瞬竟感觉比宇宙真空还要虚无。
“云灼,云灼。”星临第无数次喃喃着这个名字,第无数次妄图挽留终将逝去的所有,“你从来没有想过留下来,对吗?哪怕只有一次,你想过你死了我会怎么样吗?”
他的质问石沉大海,云灼在濒死之际只是看着他。
星临和那双沉寂的眼睛直直对视,只觉一股邪火在心头狂烧,烧得他眼眶泛红,他一把拽起云灼的衣领,切齿地笑起来,“你到底……到底是爱我,还是害我?你才是真正的混蛋吧?如果不是你,我还不至于……”
不至于不甘到这个地步。
距离近到不能再近,他看见云灼的瞳孔在剧痛中涣散得很无情,就像他赴死时的决绝。
星临忽地哽住,喉头几次吞咽,恨意泄了气,“……云灼,就算我是个星际时代的机器,我也是回不到过去的。”
他一直明白的,他不可能回到过去。
他生来便是专用于宇宙真空的机器,时空理论印刻在他的大脑芯片中,他知道,“回到过去”这一妄想受制于祖父悖论,根本不可能实现。就像他如果吞下云灼的心脏,跳回到一切的开端,若是将云灼杀死在食人山洞,那样在一切的结尾,能够提供时空穿梭的能量的这颗心脏也不复存在,那他便无法回到最开始的食人山洞。这样整条因果链都会出现悖论。
他不是在回到过去,而是在创造新的开始。
他无数次咽下心脏后,只是在重复同一个行为:在一次又一次的不甘中,不断地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新的平行时空,相遇与分离轮番上演,无数个云灼死去,而他不断地想要逃离,逃离被抛下的宿命。
无数个全新的旅程,他沦为一无所知的蠢货,不断地重蹈覆辙。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摔倒在草丛中,在每一个时空里,将桔梗琥珀掉落山涧。
在每一个时空,他都在大漠月夜中听一遍辇道增七的传说,每次他都会心觉故弄玄虚,每次都会觉得这个世界的辇道增七过分明亮,即使是光度微弱的蓝色伴星,也鲜明异常。
而此刻,潮湿海风刮脸,他仰头再也寻不到那双星,他才明白,过分明亮的光辉,并不是距离或其它不可知原因。
而是辇道增七正在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