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一棵古老樟树在一片败落的中央矗立,粗壮的侧枝上有繁密绿叶,还有一条垂落的绳索,绷得笔直,尽头悬了团模糊的重物,风一来,那重物便与叶一起动。远远望去,好像一块悬在案板上,等待秃鹫啄食的腐肉,风吹过,又像一枚故障的钟摆,晃动出这世界倾塌的倒数。
花枝被烘干得松脆,一脚踩下去,都是折断的声音。星临踩过无数蓝茄花的尸体,在樟树下抬起头,想着上吊自缢的人总是死相丑陋。
叶述安尤其。
一段星临看不出颜色的绸缎,打成一个死套,压迫刺激着叶述安的颌下腺,唾液与鼻腔分泌一齐增多,一张清俊的脸肿胀到涕涎齐下。
所以他死了还像是在痛哭。
悬挂位缢死的人类,由于重力作用,血液坠积于身体下部血管,手足会出现暗紫红色尸斑。可星临不能确定叶述安此刻灰黑的手指是否真是紫红颜色,他能确定的是,叶述安的腹部伤口密集,那里肠穿肚烂,像一团破布烂絮,伤口处的肉翻出来,全都是风刃反复穿透的痕迹。人类是否可以虐杀自己?叶述安不想让自己轻易死去,将自己剁烂,躯干上的血肉如同方便入口的肉糜。
他还看见叶述安的手指甲残缺,有几片翻起,距离他几步之外的土壤有新翻的痕迹,翻动的范围足够容纳一位成年男性的平躺安眠,一枚锦囊落在一旁,里面空空,叶述安将花种全部种在新土,然后吊死在古老的树。
星临静静地仰视着叶述安。
叶述安涣散的瞳孔被眼皮半遮着,仿若在回望树下人。
良久,星临抬手掷出一块碎瓷片,精准切割那绷紧的绸缎,裂帛声撕破死寂,叶述安直直坠在地上,蓝茄花的尸体堆叠着,捧着他。
星临在叶述安身侧蹲身下来,看他脖颈缢沟深陷,腹腔刀痕繁密,不得不承认,叶述安的死状是不亚于烈虹患者的精彩。因果在他的尸体上叠加,星临感觉到一瞬的错乱。
他不确定这一刻他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是流浪狗脖子上的那圈烂肉?还是变为肉糜的一小部分云回?或者是与陆愈希一样,一场寻不到前路的自尽。
叶述安的身上全是血,但在星临眼里却只是斑驳的黑白。他不觉得他狰狞的伤口恶心,也不觉得他肿胀的脸丑陋。
他只觉得他脏。
衣衫被枯枝划破,一脸凝固了的凄然,满身血液像是裹了一身洗不掉的污黑,叶述安脏得真像一个乞丐。
为什么偏执?为什么要强行挽留那无望的爱?为什么作茧自缚,不知悔改?
星临已经不需再向任何人发问。他明白,他一直明白,现在的他比谁都明白。
他伸手替叶述安合上那双不瞑目的眼睛,又抓起地上的锦囊,将那拙劣的针脚细细地来回看几遍,便将这块珍贵的布料塞进叶述安半张的口中。
花田里的荒凉好似无边无垠,星临坐在里面发了好久的呆。
等到他站起身来,抬头看见天幕是腐败的灰白,像一块巨大的天然裹尸布,随时会坠落下来。
有风吹来,提醒着他指间云灼的温度早已冷透。星临蜷起手指,忽然感到孤独。
作者有话说:
抱歉鸽了这么久,其实距离完结已经不远了,但最近三次元很忙,又想要稳住好好收尾,结果越写越慢越写越慢,很谢谢现在还没有放弃小机器人的人(???-???)
第130章 祈福
星临不得不认清事实,蓝茄花宴已经太晚了。
事态发展到这个时间点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云灼已经察觉叶述安的疑点,因为落寒城巅那一箭将矛盾全都溅射了出来,也证明了他对叶述安的有罪推论。
可他对叶述安的有罪推论是在什么时候确定的呢?一开始他对叶述安只是怀疑,是在什么时候,他开始确信叶述安与云归覆灭脱不开干系的?
那一条极其隐晦的线索。一条只有他能得到的线索。
叶述安锦囊中的变异花种。
花种落入他手中的时候,是在寻沧旧都的酒楼里,那时,他刚刚将自投罗网的好事者解决完毕,在井边清洗手上残留的血,恰好被醉酒出来透风的叶述安撞到,他们两人之间的交谈只来得及三言两语,汹涌的呕吐欲便让叶述安在井边大吐特吐,他脖颈上的锦囊就是在那一刻落进他的手中。
后来他凭着锦囊中花种的成分分析,得知云归谷里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蓝茄,得知云归的光辉曾经,其实早已从各种意义上绝迹,自那之后他便对叶述安敌视得确凿。那枚锦囊,叶述安极其珍视的锦囊,它的滑出与坠落,是一切崩摧的先兆。
所以,星临再次检测了机体,确保剩余能源仍能维持此前的计算结果,在失败两次之后,他选择了重踏一次寻沧旧都,想要去劫走那指向真相的唯一线索。
他回到从前,回到他杀死明远的那一夜,开始重踏一切还没摧毁的寻沧旧都。
这里有太多他的眷恋。有漂浮着荷叶灯的运河,有挂满祈福彩条的古树,还有日沉阁,作为人们讳莫如深的神秘,伫立在都城的夜幕中。
星临刻意绕路,在城内找了一家医馆,从馆内顺走了几卷绷带。他几处裸露的银白骨骼可以暂时被几层绷带遮掩,他得以防意外发生,在他已知的局面中,做出最微小可控的变动。
他在深重的夜里独行,一边走,一边用绷带将那些狰狞的伤口缠紧,一路踏着寻沧旧都的青石板,身后拖着一道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就在这座城里,云灼在祈福树下给他取了名字,他们在偃人黑市旁的小巷里争吵,在城墙下他接住了一跃而下的他,这是一座灯火流丽的城,可他没能修复他的色觉,所以入目仍是一片黑白,他记忆里该有的美好色彩他全都看不到。
这像是在往事的灰烬里流浪,他一袭斑驳斗篷从头遮到脚,残缺躯体要几层薄纱布来补全。
他对事情的发展记得分毫不差,循着时机在嘉和酒楼的后巷中等待,果不其然,等到了SPE-1437将明远与陈老板的尸体抛入井里,叶述安带着一身酒气出现在后院。
届时的SPE-1437还无心无情,炸毁收容司之后正值一夜成名,森冷的杀意依然张扬漂亮,而叶述安还是光风霁月的砾城二城主,宴席上示好的面孔众多,将他灌得醉意汹涌,与SPE-1437交谈几句便弯腰呕吐。
星临无声无息地匿在阴影里,死死地盯着叶述安略微松散的衣襟,看到一团黑影从中划出时,他一把将那枚锦囊抢了过来。
SPE-1437与叶述安都始料未及。
“还给我!”
叶述安一剑出鞘,星临躲过一记携着剑光的杀招,披着斗篷站在一地惨白月光里。
他看见叶述安那慌得失去风度的面容,看见他最初的端倪,他丢弃一瞬的温和俊逸,凶狠地想要夺回陆愈希给他的祈福。
他看见SPE-1437不动声色的敌意,看见不知结局的自己。
他们距他不过十步距离。
星临垂在身侧的手攥着拳,他攥得太紧,锦囊中的花种让他掌心的痛感也粒粒分明。
他不想与他们纠缠,便转而横扫叶述安下盘,随即趁其不备狠狠一记拍在其肩侧,一转手腕,将叶述安的长剑一把夺了,转而又将借来的剑猛然横刺出去——
“锵——”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攻击风格。他以长剑击飞一枚已然攻至他颈侧的流星镖,又截断这枚流星镖的回旋轨迹,将其强行收进袖中,再顺势跳上墙头,一头扎进茫茫夜色里。
他知道,此刻的叶述安与SPE-1437是追不上他的。
叶述安忌惮于御风能力的暴露,而SPE-1437没有他了解这座城池。可毕竟性能相同,星临也甩脱不了SPE-1437。
一场悄无声息的追赶,发生在都城未眠的夜里。
星临紧紧抓着那枚揭露真相的锦囊,高楼屋檐之间,他快成一道乌黑的残影,可他身后的那几不可查的脚步声始终未停,曾经的他就在背后,没有放弃追回他身上的花种,两人始终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寻沧王宫的六角高楼上有夜风撕掠,星临最终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背后瓦砾轻响,星临听见那道脚步声也在身后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