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咔。”
琉璃与石头猝然相击,透明方形应声开裂。
半纸残卷滚落出来,崭新的,雪白的,墨迹纵横其上,心血涂就满纸,平整得如同从未受过岁月侵蚀。
星临看清那残卷的那一刻,机械心脏霎时间被一种不好的预感攫住。
这里像一场迟来的丧礼,漫天纷扬的纸张如同无数翻卷飘荡的白幡,在这不为人知的地底,悼念不为人知的屠杀。
扶木半回过头,他身后是碎片般的丧葬,“你先继续走,我去去就回。”
星临立刻道:“不能回去。”
“不能就这么什么都不剩下,”扶木很平静,他平静出骨子里极少显露的坚定,“必须要留下点什么。”
没有人比扶木更清楚,那纸残页意义非凡。
不仅仅是天下偃人的希望,也是整座鹿渊书院上千性命的登峰造极之造物,更是闻折竹那被腰斩了的理想的遗物。
而从前的鹿渊镇民蔑视理想的重量,现在的残沙追兵更是不知其价值。
扶木的视线穿梭过无数身影,看见那纸残卷在地上滚得如同一张茅草厕纸。
他轻轻一抬手,留在原地的陨铁傀儡即刻以星临为中心画地为牢,将星临死死圈在保护层之内。
湛蓝色的鼻血愈发汹涌,扶木抬手捂住鼻子,驱使着身下陨铁傀儡以最快速度原路返回。
“扶木!”
慌乱感烧得星临喉咙发痛,他看着扶木的背影,在这场发霉不详的暴雪中越来越远,时隐时现。
他的视线在这铜墙铁壁的保护中飞快扫视,目光最终锁定在一只陨铁傀儡的坚硬膝窝。他后退三步,毫不犹豫地一口气将机体能耗调至最高,助跑着用力一跃,在各个傀儡身上的各个关节借力,才终于翻出那无比安全的保护圈。
落地的一瞬,催命声如约而至。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五分钟后停止运转。]
扶木已至包围圈边缘,下一刻,他的背影被一片涌动的杏色倏然吞没。
星临向着扶木消失的方向快速掠去。
“轰——”
突然,震天彻地的一声巨响,在一片杏色中炸开,声音席卷整个地下,也席卷了星临。
那声音震住他前进的脚步。
远处的屋檐之上,云灼一个反手震刃,击退斗篷人的刀锋,巨响霎时间席卷他的耳畔。
云灼快速地扫了声源处一眼,面色一沉,当即飞身下屋檐,向着那片杏色中心飞快掠去。
那斗篷人好像并不愿意就此善罢甘休,他紧紧追在那白色身影之后,半步不落。
星临快云灼一步到达人群边缘,去而复返的猎物让这群嗜血猎者兴奋不已,烈虹能力色彩缤纷地向下砸,样式各异的武器攻击让人眼花缭乱。
而那围攻的中心,已经看不到扶木与高大傀儡的身影。
星临宛若这屠杀之地孕育出的野鬼,鬼影一般穿梭在人群缝隙一般,专注地寻找,对脑内的催命声不管不顾。可眼前只有黑灰的地面,纷飞的墨迹,与飘落的灰烬。
找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在不甘什么。
视线略过一张张杀意满涨的脸,间隙中处处落眼,忽然看见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臂,在尘土满布的地上任人践踏。
星临感觉有一块冰冷铅块一下子砸进胃里,沉重到拉着他整个人都在下坠。
他那断臂奔去。
“星临!咳咳咳!”
此时,一道微弱声音,从人群的另一边中传来,听到他耳中却异常清晰。
铅块瞬间不翼而飞,他立刻调转方向,脚步极快,循着那声音快速寻去,只见人群周边,一只陨铁傀儡佝偻着站起,摇摇欲坠的黑石手掌里护着一个人形。
扶木坐在破损的陨铁肩头,灰头土脸地冲着星临笑,他的四肢被炸断两腿一臂,仅剩的一只义肢,抓着一纸雪白残卷。
两人隔着人群远远相望。
扶木蓝血满脸,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星临看着他,毫无预兆地笑了,真切的笑意流转在眼角眉梢,直达眼底。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三分钟后停止运转。]
他跑起来的时候仍没收住笑,那些清澈的笑意散在风里,他用着仅剩的电量,来到扶木身边。
星临抬头,“如愿以偿了?走吧。”
扶木笑起来嘴角是圆的,看起来稚气得像个小孩,“怎么样?快叫哥!叫声哥,等出去就带你去栖鸿见见世面!”
“那叫我陪你去。”星临道,“趁还没被发现,快走。”
扶木拍拍身下陨铁傀儡,“炸得太狠,它不能动了。”
“我背你。”星临道。
即将断电的机器人对着高处的残破木头人伸出双手。
“轰——”
突然的一声。
星临那无可考证的笑还未褪,双手已溅满温热的湛蓝,一泼蓝血飞溅在脸上,烫得他睁不开眼。
胸口突然传来钝痛,他睁眼,只见一颗球形落回地面,在他脚边滚动着趋于静止——
——是一颗湛蓝色的琉璃义眼,折射的光芒璀璨依旧。
被义眼击中的是胸口,却如同贯穿了机械心脏。
星临一寸一寸抬起头。
那陨铁傀儡的破败肩头,仍是熟悉的身形,半个脑袋被爆炸的火花夺去,只余半边淋漓蓝血和空气,仅剩的那只眼眸纯黑,瞳孔安静温润地扩散了。
那不完整的人,已经失去平衡,被重力拽着往下一栽,直直地坠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残页被火花裹挟着,一并烧毁,黑手套义肢此刻仍紧紧攥着的,不过雪白的一小块边角而已。
其余全是灰烬,无风自散。
嘈杂声音从上空洒落。
“天呐!我扔中了!又杀了个栖鸿杂碎!!”
“快看快看!这流火弹就是厉害啊!威力这么大!”
“他血还是蓝的!偃师扶木竟然是个偃人!”
发生的一切都太急太乱,星临没有注意到,那存放陨铁傀儡的高台,就位于他们头顶上空。不知何时,镇民们重新聚集在高台上,正为自己能帮上一手而眉飞色舞。
天地像是静默在这一瞬,那飞扬的蓝血、碎肉与木屑,瞬间撕去了星临的声音。
第53章 余血
星临如同被一下子抽走所有电量,他静立僵直在原地,回归了真正的机器模样。
“滋啦——”
电流噪杂,凝成一把精神利刃,毫不留情地划过星临的大脑。
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剧痛将他扣在原地。
他的视野癫痫似的不停闪烁,扶木涣散的瞳孔在他眼前无限放大,仿佛要将他吸入无尽的虚空当中。
扶木砸在地上激扬起的一阵尘土,飞散着扑到一个残沙追兵的衣角上,那追兵正指着他,向周遭大叫,其余追兵闻声,齐刷刷转头,向着星临迅速包围过来。
云灼飞身落至墙头,身后斗篷人始终甩不脱,可他已经无暇顾及,远处的模糊身影马上就要被杏色包围着淹没吞食。
数不清的刀剑箭矢,围绕而来时破风;白衣由远及近,竭力奔赴时碎瓦;高台上的喜悦助威,即刻成倍翻涌。
可星临什么都听不到。
他恍惚得如同坠入漫无边际的黑当中,无数帧清晰得过分的记忆,爆炸似的挤到他面前,却又霎时间四分五裂,在他脑内不停切换,画面天旋地转,声音嘈杂着搅成一团。
“也许你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下次不要总是自己一个人了,你难道就不觉得孤独吗?”
“日沉阁可以是你的家。”
那颜色迥乎不同的双眼,看向他时,总含着能令人一探到底的感情。那些真心实意的交付,展露的赤诚笑容,一帧帧疯狂地刺痛着星临。
“不论你以后去往哪里,都有归途。”
星临不知道机体究竟发生了什么故障,万千画面旋转着被搅碎,化成数以亿计的尖刀,近乎割裂他的处理中枢。
好痛,受不了。
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记忆数据失控了?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