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思及此,叶述安不由得担忧地叹出一口气。
“怎么?这么愁?不乐意和我呆吗?”
一道童声在他身边凉凉响起。
叶述安僵硬回过头,看见云灼只穿了一身雪白单衣站在雾气缭绕里,有着专属于病者的骄矜,远逊于同龄人的孱弱身形暴露无遗。现在正值盛夏时节,是云灼病情最为轻微的时候,这个季节的他乍一眼看上去和寻常孩童别无二致。
除了脑袋更好用之外。这一点正是大家除云灼病情之外,最为担忧的另一点,谷口错综复杂的迷阵困不住一个九岁孩童是一件让人头疼万分的事情。
谷里同族小孩都知道他体弱,又忌惮于他的身份,万一出事担待不起,由此与他甚少玩耍。曾经几个不懂事的同族小孩带着小云公子玩了一把,被长辈领回家各自好一个教训,哭闹声传遍左邻右舍。家中长辈教训完自家孩子,气呼呼叉着腰出门一看,便见那小云公子就坐在门外木桩上听了整场,一张小脸上面无表情。
从那次起,云灼就万分热衷于偷跑到谷外。
谷外迷阵困得住世人困不住他,每每他蹦蹦跳跳乘兴而归,云回都凄凄惨惨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次也不知怎的,云回被责骂一如往常,云灼倒也不是个玩得开心的模样。
“我当然乐意和你一起玩!”叶述安见他面色不善,忙道。
云灼垂下眼睛,看着这唯一好友急于解释的模样,片刻后,也没对这句话作出回应,只是上前湿漉漉地挨着叶述安坐在青石板上。
叶述安见他不说话,便试探道:“所以……今早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掉进泥里了?”
这个年纪的叶述安已经学会小心翼翼,与之相对的,这个年纪的云灼,还尚未练就一身不喜不悲的外部铁皮。叶述安看着云灼戾气丛生的眼神,明白他正在爆发边缘。
“别提了,气死我了!”
云灼一拳锤在身侧青石板上。
那是叶述安第一百八十三次看见云灼生气,他在指骨和青石撞击的轻响声中,被雾淹没,不知所措。
第59章 归敛
后来叶述安才知道那天的人滚泥浆,是山下猎户村子里的孩子王的杰作。
那村子里一共就那么几个孩子,整日里玩在一起彼此熟悉,原本对那粉雕玉琢的新朋友感到新鲜,也是一起快乐玩耍了一阵子,只是玩着玩着,那惯常领头的孩子便发现小伙伴们的注意不在自己身上了,云灼不在时,他们也把新朋友挂在嘴边。这怎么行。
小孩子的嫉妒总是赤裸不加掩饰,早就看不顺眼寻个理由便能找上茬。
那时候的云灼总是很好激惹,“病秧子”、“短命鬼”和“小姑娘”之类的三字经在耳朵边跑上一圈,便会将他怒火一把点燃,他决计会捏着拳头就往上蹿,也不顾及自己那小胳膊腿是不是一折就断。
一场泥潭大战的胜负之分,叶述安都不需猜,看看云灼那被泥裹到头发梢的恼怒模样就知道了。
云灼小小年纪,非常脚踏实地,而且记仇,打不过也总要找法子赢回来的。
于是当天上午云灼就到玄雾殿去找他爹。
叶述安跟在他身后,脚步轻快地踩着白石阶梯,差一点就要手舞足蹈。
他笑容洋溢着一阵兴高采烈,“又要见到云叔叔了!”
云灼头也不回带着点嫌弃,“你差不多行了。”
云灼的父亲名为信然,虽然也姓云,但他其实本不是云归谷的人。
云信然不是医者,而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在遇到云灼母亲前,一直以遍走天涯接受委托来赚取赏金为生。他只是恰巧姓云,又恰好在云谷主外出游历时,两人机缘巧合下因一桩药草委托相遇,一番曲折后双双坠入情网。自此以后,便敛了快剑轻马的浪子心性,心甘情愿地跟着云谷主回到谷里,成了个整日里浇花侍草的药草师。
旧日江湖侠客耶。叶述安心里欢呼。他长到这么大,最精彩的故事都在云叔叔这里听到的。
他跟着云灼绕过玄雾殿,知道自己一定会得到一个有趣的上午。
殿后的药田,一位白衣男子正挽着袖子蹲在一丛天南星边,眉头凝着,看那草叶泛黄的尖,远远听见两人脚步声,便寻声望来。
“阿灼,述安,怎么又跑到我这里来了?”
云信然眉头舒展开来,冷峻挂的长相此刻显得平易近人。
云灼很好地继承了他爹的表层气质,冷着脸说自己想学武。
“怎么又提这个?不是说过了吗?等你病好了我就教你。”云信然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询问叶述安这又什么回事。
叶述安的不知所措去而复返,用闪避的视线代替了口头上的支支吾吾。
“父亲,你不必这般糊弄我,我清楚这病是好不了了!”云灼不吃那一套,“不如现在就学吧,不然等我死了也还是个任人推搡的废物。”
云信然舒展开的眉头又皱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云灼闷声道:“没什么,我就是想。如果有朝一日外出闯荡,能像父亲一样,接几个委托赚点银钱,也不至于太落魄。”
云信然单膝落地,平视云灼,拍拍他的茸茸脑袋,“你小子,想什么呢!那是刀尖上混口饭吃的活计,只要云归谷在一天,阿灼这辈子都不会落到那份儿上,你就放心吧。”
“我不管,我要学。”云灼依旧坚持。
云灼作为自小病重反复的云归小公子,父母兄弟谷内人一直对他的看顾加倍。这份多加倾注的关心,是束缚也是特权。作为父亲,云信然便常常充当无原则顺遂心意的先锋。
好在看云灼学武是件赏心悦目也开心的事,空隙里仍穿插着江湖上的奇闻轶事,叶述安在那株天南星旁坐得津津有味,快乐一直延长到当天日头西斜。
当然,云灼把山下村子里的孩子挨个捶进了泥潭,又已经是来年春天的事了。久而久之,大家就都有所耳闻,这谷主的小公子,身子很弱,长得挺好,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回首那个盛夏,云灼将父亲教授的武功学得又快又好,举一反三着将力量缺陷全部规避,招数技巧尽数吸收而游刃有余。
一年年过去,天南星叶片枯黄再暗绿,黄红色浆果坠地被收起,剑光次次在残阳之中挑落红樱。
云灼身形抽条成颀长少年时,叶述安更加不否认挚友的天赋聪颖,能多少能让云灼维持些许自尊的,就是他聪明。可偏偏天赋才智与身份赋予的傲气,一身病骨根本撑不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倒是与那秀美面容愈发相得益彰。这就使那些夸赞他长相的言语显得更加刺耳起来。
年少时的云灼,越病弱越生气,越被夸好看,越脸色难看。
他自小对爱意与恶意极为敏锐,谁是假关心真讥笑都一眼看得出, 再加上他又本身天生易怒,叶述安便见证了云灼自小到大的生气实录。
九岁的一次路过,被同族小孩说长得像女孩子,午餐气得吃了三碗白米饭。午睡时胃痛不已,后不了了之。
十一岁时一次商议,云归与砾城两势力的小辈结伴出行游玩,恰逢冬至,云灼病发,只得呆在山顶霜晶洞中养病,边咳边连声念叨“气死我了我也想去”。病情转好时已草长莺飞,后不了了之。
十三岁的一次拜访,残沙城城主笑着恭维谷主小儿子“面如冠玉、貌若好女,聪颖异常,来日必成人杰。”回到房间之后,云灼倚着椅背仰着面,面无表情只发出一声“气。”伸手不打笑脸人,后不了了之。
后来渐渐长大,云灼便绝口不提“气”字,可一双眼睛还是常常冒火。
再后来,他功力愈发深厚,一双眼睛也窥不见他内里的怒意。
云灼逐渐变得沉静,那些外露的情绪也被他一丝一缕敛进躯壳中,也不再偷跑出谷外,孩童的好奇全部消散,任性的反骨尽数收拢,一切出格都随骨骼抽条而飞速褪去。
那时叶述安太年少,还不明白这些悄然变化的缘由是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是因为随年龄增长而不断加重的病情。云灼甚至被禁止动气,因为太过激烈的情绪波动,会让那本就如履薄冰一条命更孱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