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天冬坐在地上,倚靠着洗砚池壁拨弄池内色彩复杂的水,一块湿布被她淘了又洗,木傀儡的右腿被反复擦拭。流萤从屋檐下走出,拉着天冬,轻声劝她回房。
星临站在楼梯拐角处转过头,看见扶木房间的门开着一道缝隙,云灼静立的一线身影被缝隙泄出。
日沉阁顶着火烧过后愈发黑的半边天幕。
今夜人人疲惫,却无人安眠,异变的烈虹与剧烈的情绪在每个人体内翻覆,星临站在人类悲恸的裂隙里,寻不到合适的表情。
城池那边,收容司的残骸余烬直至破晓时分才熄灭。
时节已近盛夏,清晨的阳光便已具暖意,预示今日的汗流浃背。
成片的碎石瓦砾堆砌成山,偶尔在夹缝里窥见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物,撕裂的粗麻边缘随风抖动。
一双靛青锦靴邻近废墟边缘,抬脚,一记轻踢。
一片残瓦咻地一声飞出去。
露出下面一张双目圆睁的脸,灰白粉尘蒙着,死不瞑目,已经开始腐烂,招致蚊蝇嗡嗡。
“炸得真够彻底。”
锦靴主人轻嗤了一声,他有着一把沉稳的音色,语气听起来却危险。
“这毁得很是有技巧,绝非寻常人士,”他抬头扫视废墟中丧生的被囚禁者,“谁做的?”
他一旁的近卫低头答道:“回城主,是日沉阁的人。”
锦靴主人闻言,眉头一下子皱得很深,“日沉阁的谁?”
近卫回道:“城中消息说,是一位新来的杀手,此前从未在人前展露面目,听说名叫星临。”
“从未听闻这号人物,述安也未曾与我提起过。”锦靴主人质疑消息来源的可靠性。
然而前天夜晚火光冲天,那位名为星临的黑衣少年将流火弹悉数安置进收容司,众目睽睽之下,将恢弘建筑炸毁,都城之中太多人亲眼目睹。
废墟周遭的人群嗡嗡躁动,一场意外灾祸之后心悸未散,烈火烧得人心惶惶,都在争先恐后地向着锦靴主人还原真相:
“陆城主,真的是日沉阁做的!大家伙儿都亲眼瞧见了,那粉尘!简直能呛死个人!”
那锦靴主人一袭青衣,衣袂上的锦绣暗纹与叶述安的青衣相同。
他正抱臂站在收容司的废墟前,是一副剑眉星目的明朗相貌,然而此刻眼神却过分凌厉,身量极高本就给人以一股压迫感,背上一柄重剑更是加剧威压。
这正是那前两日还在栖鸿山庄做客的砾城城主,叶述安的异姓兄长陆愈希。
陆愈希扫视一眼声音嗡动的人群,他不笑时不怒自威,周遭逐渐安静下来。
“不论怎样,这次都是收容司监管不力所招致的灾祸,”陆愈希道,“述安既无法及时赶来,便合该由我出面来解决此事,那晚过后,各方反应如何?”
随从如实汇报,“怨声载道。残沙的地底集市坍塌大半,多数货物被埋在地底,直至今日也没能挖出大半,城头库存也被火星点燃,烧得所剩无几,栖鸿在此处所设商铺焚毁半数,其余较小世族……杂七杂八,还未能计算得清楚,平民百姓,倒是伤亡不多。”
陆愈希眉头舒展了些,“详细清点所有数目,及早报给我,再向在此次灾祸中受损的各势力发出请柬,说是砾城今晚于嘉和楼宴请,聊表歉意。”
随从:“是。”
陆愈希言毕,转身欲走,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半回过头。
“切记,把日沉阁也请上。”他道。
自烈虹行走大地,世事变迁剧烈,太多人一夜之间亲疏瞬变,他也已经太久没有见到那位曾朝夕相处的故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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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众意
陆愈希特意叮嘱,可仍是不起作用。
当晚,陆愈希坐于一片喧嚷客套声围绕的主位之上。
近百人分坐各处,酒杯相碰声清脆悦耳,酒香中称兄道弟,补偿到位之后纷纷摆手,大度地表示陆城主不必介意,残沙与栖鸿的各位分舵主仍相互看不顺眼,但都不是在自家地盘上,皆有所收敛。
寻沧旧都暗中盘结的势力汇聚在这里,只有发往日沉阁的请柬,如同石沉大海。
酒过三巡,醉意蒸腾之下,有人开始大着舌头高谈阔论。
“这都什么时辰了,日沉阁怎地还不露面,陆城主相邀,不来赴宴,架子也忒大!”
陆愈希闻言,望过去,只见说话那人年纪已不小,长胡子花白糟乱,已经被酒水沾湿,他伸手胡乱一捋,衣袖随动作下落,半露出一枚鸿雁刺青。
那老头借着酒意,向着陆愈希遥遥举杯,“陆城主!我敬你!你说说,现在谁不愿与砾城交好,偃人零件得使那蓝茄花汁,蓝茄花砾城独有!这可是垄断的买卖——”
旁边一人忙拉住他,“张舵主,您醉了!”
张舵主挥手挣开,“起开!”
他醉得人事不知,张口酒臭熏天,“收容司是笔更好的买卖吧!卖一个虹使,至少得赚这个数!”
他煞有其事地张开手掌,五根手指,关节处皮肤已如橘皮,“可惜了,让日沉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随随便便就给炸了个稀巴烂!也就是砾城,家世雄厚,这——么大的损失,陆城主恐怕都不放在眼里吧。嗝!日沉阁讨了个这么大的嫌!竟连个露脸的面子都不给!”
残沙城众人围坐在左侧一桌,听着张舵主的这一席话,纷纷冷笑出声。
一约莫二十岁上下的残沙青年将手中酒杯重重一放,道:“怎么能是讨嫌!不赶紧炸了,让那群杀人犯出来祸害人不成?要我说,炸得好!要说在座的各位,还不一定能把这事做得这么利索呢!随便一个小喽啰而已!就能这般厉害,各位佩不佩服?反正我是服气。依我看,日沉阁真真要是这无主之地的主!”
此言一出,堂中死一般静寂一瞬。
那残沙青年像是没察觉氛围怪异似的,仰头痛饮一杯后,复又高声继续:“都要是这都城之主了,那阁主云灼当然眼高于顶,旧日情谊在他眼里算不上什么,自然不愿给陆城主这面子了!”
无数道目光投向主位,若有似无地试探。
陆愈希却只是笑,“说不定云阁主只是在路上耽搁了,我赌他今晚定会露面。”
堂下众人始终揣着明白装糊涂,刺探这砾城城主的态度。云归谷与砾城为世交,这事世人皆知。只是那云归谷沉寂避世达五年之久,谁又知道其中是否存在变数。
收容司的炸毁太过耀眼,与爆炸声传得一样迅疾的,还有星临的名字。
近乎一夜成名。
那般庞然大物,摧毁得这样轻巧,两层囚犯,要尽数控制,便一条人命也不放过,日沉阁的隐藏实力与行事冷绝可窥得一斑。
若是这日沉阁为云灼所用,背后云归与砾城关系仍坚如磐石,那真真是块让人生厌的凸起硬骨头。
一唱一和的试探悻悻收场,便有人话锋一转,转而言其他,“闻说那新杀手,跟个狗尾巴似的,整天跟着那云灼,形影不离。”
张舵主将酒杯抵在唇上,平淡道:“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捡来的吧,囚犯一个不留呢,估计凶得很。”
话音未落,便见大门外的长廊拐角处,折出半道侧影。
张舵主手中欲倾的酒杯蓦地停了。
一袭白衣,离大门越来越近,后面叠了道黑影,凝睛细看,才瞧出那黑影是个身着箭袖轻袍的少年人。
那道白色身影还未踏进酒气熏天的厅堂,众人便十分默契,纷纷停住手上的酒杯,消声口中的客套,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望着那门外身影不断靠近。
自长廊折角至厅堂门槛,筷箸相击声与酒杯相碰声,共同沉寂在这一段路。
只有那主位上的陆愈希反应不同。
见到来人,他大喜过望地起身,他身旁坐席本已空了大半晚,此时他即刻命人将酒温好斟上,将预先吩咐好的珍馐菜肴与精致点心摆上。
霜白衣摆撩起,靴底踩上厅内软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