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他笑完,又想起方才那道不知在何处窥伺的爆冷目光,便道:“这里人多眼杂,不宜谈正事,今晚机会千载难逢……”他将酒杯稳稳放至桌上,恢复正常音量,面上熏熏醉态,扶额道:“陈兄,我今夜是差不多了!现在头晕目眩,难受得紧,得事先离席了,这酒便先吃到这里罢!劳烦你支会陆城主一声,我先走一步。”
言毕,便起身欲走,身影摇摇晃晃,撞了几个人,几欲跌倒在地。
陈舵主抢上前扶住明远,回头对邻桌客人说道:“劳烦,明老板初来乍到都城,酒醉恐出事端,我不放心他,送他一程,若是陆城主找,便帮忙向他告知一声,陈某马上回来。”
领桌客人摆摆手,“这有什么劳烦的!陈舵主早些回来就是了!”
“多谢了!”陈舵主道。
他架着那装得像模像样的明远便向大门处走去。
踩上那明红软毯时,叶述安正向主席方向道,“兄长!”他走过去。
陈舵主恰好与叶述安擦肩而过。
叶述安见状,停下步子,有些诧异,“陈舵主?怎么这么早便要回去了?”
“嗝!”明远垂丧着脑袋打了个酒嗝。
陈舵主很是为难的样子,“叶公子你看这……明老板他一时高兴,喝得没边儿,我不放心,送他一程。”
叶述安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陈舵主嫌我兄长的酒席不合口味,想找个理由早些溜掉呢。”
陈舵主闻言,后背不仅冷汗涔涔,“哪里哪里,我不多时便回来!”
叶述安笑着拍拍他的肩,“那便好,这场酒宴要是少了陈舵主,也减了不少趣味。叶某等你回来。”
陈舵主心中凛然,想着自己今晚这是决计跑不了,只得连声道:“好,好,叶公子刚来,我哪能立刻就走。”
叶述安点点头,终于与他错身,走向主席位置。
陈舵主长出一口气,架着明远向着大门处一步步走去,明远烂醉如泥的步伐,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失在门外长廊拐角处。
叶述安方才在席中坐定,还未来得及开口问询两句,便见星临搁下了筷子。
“我喝了太多酒水,出去解个手。”星临起身。
转身的一瞬,星临与云灼交换完一个隐秘的眼神。
叶述安还没坐稳,他一愣,“可是——”
星临已经走下两级木阶,他半回过头,摆摆手,“对不住啦叶公子,我马上就回来。”
他满目歉意,笑得像只无辜又讨巧的猫。
嘉和楼是寻沧旧都最为奢华的酒楼,陆城主的这场宴席,将这都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悉数请至,嘉和楼上上下下皆忙得脚不沾地,伙计都在楼中侍候着,生怕怠慢贵客。
偌大的酒楼后院冷冷清清,只余安静矗立的草木。
陈舵主架着酒气熏天的明远,两人一同跌跌撞撞,一路上应付了不知多少副熟悉面孔,拐角折过几个,房屋绕过几栋,青石板路越走越狭窄,终是后院的清冷角落中脚步渐停。
一棵繁茂海棠树在院中央伸展枝丫。
两人在树干阴影中站定。
明远面上醉意尽消,吊梢眼中精明流转,“陈兄,正如你方才所言,若是那少年初来乍到寻沧旧都,其必然对那日沉阁还未生出紧密联结,若是我们运气好,他大抵对云灼还没几分忠心。”
陈舵主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况且我在厅中见他神态,也不像是少年老成之人,恐怕嘉和楼这等规格的地方,他也是头一回见,没见过什么世面。”
“是了,日沉阁声名大噪已久,始终摸不清真实面貌,更别提去深究这背后的盘根错节了。这无主之地本就鱼龙混杂,我们与砾城栖鸿三方掣肘,现下日沉阁崛起,与砾城交好至此,我们岂不是吃了大亏。”明远道,他才抵达寻沧旧都不过几日,一路上始终为云灼的真实身份感到惴惴不安。
陈舵主一怔,“确实如此,那明老板您打算如何?”
明远扶着下巴思虑,“听闻那新入阁的小子平日里神出鬼没,这次机会绝佳,说不定我们能以他为破口,一睹日沉阁内部的全貌。陈兄,我们今晚一起,诈他一诈。”
月明中上,海棠树枝叶的影子张牙舞爪,将两道窃窃私语的影子全然荫蔽。
明远附耳到陈舵主面侧,“这样,你一会儿回到楼中时,设法将那星临诓到这后院里来……”
计谋一字不落诉出,陈舵主满耳都是绿叶摩挲的沙沙声。
陈舵主犹疑不定,心想这明远也忒不地道,自己躲在树后,要他到那日沉阁主面前晃荡,那要是到时星临出了什么问题,追查起来,倒霉的必然先是自己。
他颇不赞同,“这样做倒也可行,只是我们要是撺掇星临,云灼决计不会轻易放过……”
想起云灼那些充斥浓重血腥气的事迹,陈舵主不禁心生犹豫。
“这有什么,能拉拢则拉拢,错在星临,不能拉拢便——”明远伸出食指在自己脖颈处划过,笑道:“也不会有人知道。”
距两人不远处,有大片栀子倚墙而种,正值花期,团团簇簇地拥挤着,芳香浓烈,盈满院落与鼻腔。
第71章 栀香
陈舵主几番思索,心中不禁冷笑,遂只是嘴上应了,“好,好,那我现行返回席间,明老板在这等好罢!我这就去引他来!”
“我信陈兄。”明远道。
两人于海棠树下告别分开。
陈舵主一转过身,脸色陡然一沉,心里骂骂咧咧明远的如意算盘。
他身后,明远面无表情,想着这陈舵主虚与委蛇的本事一流,万一他失信,自己可不是甘愿被晾到天亮的榆木疙瘩。
陈舵主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青石小径上,明远转过身,倚在树干上。
后院没有人声,只有大片影影幢幢的枝叶影子压在他身上。
夏夜的闷热将栀子的花香气息蒸得炽烈,明远隐隐被这不知节制的香气熏得头昏脑涨。
虫鸣响斥,楼顶觥筹交错的说笑声遥遥,像是在天际。
不消片刻,明远便听见隐隐有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距他的藏身处越来越近。
怎么回事?陈舵主又去而复返?这是又突然胆怂反悔,要回来和我撕破脸吗?
明远心里想着,从树干后悄悄探出头。
只见那被月光清辉涂就的青石板上,一道纤长影子投于其上,孤单得很悠然,步步靠近转角,马上就要踏进这后院中来。
不是陈舵主!
明远心中一惊。
果然,那道身影转进院中,黑色的轻衣箭袖,步伐轻快,四处扫视,像是在寻找什么。
待到明远看清那张脸,那个重重身影后的笑容即刻浮现眼前,与此人眉眼相契合。
这入院之人,竟正是星临。
时不我待,此刻不容多想,明远心念电转,自那海棠树后现身,星临身影不远,不过十步之遥,明远开口唤道:“星临公子?”
闻声,那黑衣少年转过头,打量明远片刻,才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名字?”
明远抱拳行了一礼,分寸拿捏得很好,“公子说笑,您现在可是这寻沧旧都里的风云人物,谁会不知星临的鼎鼎大名。”
彬彬有礼的客套奉承不起作用,星临眼中的警惕不减,“别叫我公子,听起来怪不自在,找我什么事?直说便是。”
“在下这几日初到残沙的寻沧分舵,”明远有一整张脸熟练的敦厚,“来接管偃人零件事宜,名为明远,那陈舵主与你说过——”
“有话直说。”
一句话被星临打断,明远见那双眼睛挟几丝明秀的戾气,不耐地觑着他。
这少年一幅体面样貌白长,发出的声音浅薄直白,礼节的驯化半点没有。这种人他见过颇多,原是山村乡野的低贱之人,在那场烈虹里大难不死,留有能力,一跃成为上位者,骨血里仍是发霉的粗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