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阿灼,怎么自己呆着?”
云灼听到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他半回过头。
“又不理我。”砾城城主陆愈希蹙着眉,嘴角却是扬着的,不和谐的神情昭示着他一颗五味杂陈的心,“夜里风凉,别在高处吹这么久。”
云灼道:“我的身体与之前早就大不相同了,陆城主不必忧心。”
陆愈希也不知是被哪个字眼逗笑了,他笑得越发深,眉头的忧虑却滑到了喉咙里,滞涩在那里。
他将雅间的门合上,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不是习惯了吗,”他坐了下来,喉头滚动了一下,“这里就你我二人,也要这般生疏吗?”
云灼看着陆愈希。
雅间中的声音空白了一瞬。
陆愈希感觉喉中并不存在的梗塞在一瞬膨胀一圈,他知道,自己在紧张地期待着什么。
而云灼没有实现陆愈希的期待,他只是离开窗,隔着一个梨花木凳落坐在陆愈希的一侧。
“现在与我扯上太多干系,砾城难免受人诟病。”云灼道。
不远不近的距离,不重不轻的语气。
酒意和情绪此时一齐上头,陆愈希垂下眼睛,深吸着一口气,手把着茶壶若无其事地为自己斟一杯浓茶,“我听着你的意思,是想要和砾城撇清关系。”
云灼不置可否。
陆愈希轻抿一口茶,唇齿之间满是涩苦,“可现在世人皆知你是云归三公子,日沉阁能和砾城撇清,云归谷能和砾城撇清关系吗?谁人不知咱们两家世代交好。这些年来,述安也私底下动用砾城势力给过你许多助力,我又何曾有过半点不愿?”
陆愈希话说到最后,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了点质问的意思,心随即一悬停,果不其然,在下一刻看见云灼面上的平静变得死板。
云灼忽而笑了,“自然是要多谢陆城主的慷慨。”
那笑让云灼蓦然陌生起来,这是他在陆愈希见不到的地方成长出的一面,令陆愈希忽然觉得云灼变得遥远。
“我不是那个意思……”陆愈希叹气,“现下你孤立无援,又说出这样的话,不是诛我的心吗?我自然明白你的用意,只是日沉阁现在已然在风口浪尖,你借砾城几分力,来威慑那些暗处窥伺的小人,又能怎样?阿灼,我答应过你兄长的。”
“兄长还是从前的兄长,”云灼道,“现在的我,已经与以往不同了。”
陆愈希一只手揽住云灼的肩,认真道:“在我眼里,没有什么不同。”
云灼没有动作也没有接话,他的一半侧影浸在黯淡的灰色里。
就是这样的时刻,会让陆愈希感到云灼遥远,沉默和阴影一样浓郁,把他和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弟弟分隔开来。
熟络语气哽在喉头,他的关切之心也变得无力,只得沉着脸佯作威严,“我知你言下之意,但我不管你是正是邪,以后被流言蜚语传成什么妖魔样子。况且,你若是在这个节骨眼要撇清关系,述安也决计是第一个不愿意。”
楼下的换盏碰杯声从门外隐隐传来,叶述安的说笑声夹杂其中,与通明的灯火掺杂在一起,一齐透过窗格投入雅间。
云灼望向窗格,烛光流转在他的侧颜,那眼尾笼住的一尾阴郁,此刻被驱散几分。
陆愈希心中也跟着轻松几分,意欲另寻个别的话题缓解氛围,“你今日带来的那位少年,倒是很有意思,没曾想炸毁收容司的异士竟是这么个模样,日沉阁新来的人吗?”
“是。”云灼道。
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被毫无疑问地肯定,陆愈希却发现云灼一僵,几不可查,但他们离得太近,曾经也太亲近,所以再细微的反应也熟悉而清晰。
陆愈希接着问道:“你是如何与他结识的?”
话音落地,他看云灼半垂着眼,像在思索更像在回忆,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嘴角被思绪牵动着弯起——
“说来话长。”
——云灼竟笑得真切,很浅很轻,转瞬即逝,却让陆愈希在那一瞬里捕捉到云灼曾经的影子。
陆愈希第一反应多的是惊讶与好奇,他下意识地松开揽着云灼肩头的手,微微后仰,略一思索,紧接着不可置信便占据高峰。
“你对那位,倒是很特殊,”陆愈希斟酌着开口,也不知道是在维持自己的冷静还是云灼的面子,“虽然席间你多与我交谈,但也对他颇多留意。”
“有吗?”云灼面不改色,喝了一口浓茶。
“……”陆愈希愣了又愣,“……那是我的茶盏。”
云灼的年岁从不虚长,滴水不漏的表面功夫日益精进。而陆愈希年长云灼五岁有余,算是看着云灼长大,对他这种反应十分熟悉,他欲盖弥彰时从来反问。
他看着云灼的手略微一停,随即他若无其事地,将茶盏置回桌上。
凝滞半晌,云灼道:“他不一样,他与那些人不同。”
陆愈希心中一沉。
云灼常是言简意赅,语义重复即为反常,表明他此刻急于说服他人,而他只会因特定的那一件事流露出这种反应。
“不同?”陆愈希道,“你又是为了当年之事吗?”
夜风自窗外袭来,烛焰低矮一瞬。
光影在云灼的面孔上流动,陆愈希看着他眼下的刻痕,随着岁月推移,已经浅淡得不易察觉,可在这样特定的光中,那痕阴影却闪现得生动。
作者有话说:
小机器人会掉马的!我也非常期待走到那里,但是还会有一段时间嗷
第73章 捕蝉
“我知道这几年你一直在想方设法寻找线索,蛛丝马迹丝毫不放过,可是……”陆愈希眼神露出痛色,“已经过去很久了,都没有任何进展,你是不是……也该向前看了。”
两人背后,一扇半开的窗,框住万千灯火中那枚晃动的红色光点,那枚灯笼已经不动了,静静地挂在夜幕中。
“他不一样。”云灼固执道。
陆愈希道:“你以前寻到的每一位虹使都不一样。”
云灼道:“他向我承诺过。”
陆愈希道:“你不是那种因一句话就能相信别人的人。”
云灼道:“我相信的是我自己。”
陆愈希顿住了,屋外热热闹闹的声音让这里的沉默显得失意,半晌之后他的声音变得很低,“阿灼,跟我回砾城吧。那里和五年前一样。”
云灼站起身,面对着陆愈希的归乡邀请他选择离开。
“方才让后厨准备了醒酒汤,很快便上来。”
云灼的转身很及时,他几步就走出了那个温情的氛围,打开门时也没有回头。
“喝下之后早些休息,”他欲走时声音顿了顿,“愈希哥。”
这一声像是唤醒了一星半点的过往,从那片刻的停顿里,陆愈希捕捉到了自己记忆里那个别扭小孩。
“我也相信你。”陆愈希在云灼背后说道。
“他也确实很不一样,为了防止囚犯脱逃,索性把整个收容司夷为平地,这决计不是你叫他做的。他有胆识,很少见有人用这么利索的法子。”
“真是胡作非为!”厅堂内带着醉酒气息的高谈阔论声从拓宽的门缝涌入,“这小子无法无天!他知道重建一所收容司要花费多少人力财力吗?!现在好了,随随便便就他妈的给炸了!用的还是残沙城的流火弹库存!他倒慷慨,请全城人看一朵大烟花!不知日沉阁有钱赔吗?”
洪亮的嗓门,传入雅间时也清晰得一字不差。
“我知此次有不少囚犯逃出了城,藏进了栖鸿,”云灼道,“我本意近段时间要去一趟,既然如此,也可顺势去追捕那群逃犯,也算是抵作赔偿,你意下如何?”
陆愈希绷住即将上翘的唇角。
云灼看向他,“笑什么?”下压的眉梢带出一星半点的火气。
陆愈希没曾想这也能被察觉,他忙喝了一口茶,连着忍不住的笑意一起强咽下去,他很高兴,“善后之事也确实焦头烂额,你若是能帮上一帮,自然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