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上一任国君便对这国师非常推崇,他龙驭宾天之前还下了几道诏书,说让他的幼子,也就是未来的小皇帝以国师为师,每年须在天清观住上一个月。
上行下效,皇室宗亲、王公大臣们便都以结交修道之人为荣。
这临江城之中的高官富贾,府上也都住着修仙之人。
只看临江城城门之上日夜不熄的二十四支通臂巨烛,必是修仙之人的手笔。
那蜡烛之中有术法,烛影可以照出妄图混入城中的邪魔,是一道镇守。
甫一进城,谢苏就发觉城中到处张灯结彩。
虽则新年未过,城中张灯结彩也算自然,但术法织就的条条彩练在街巷之间穿梭,一盏一盏的灯烛将商户照得亮如白昼,上面写的却都是祝贺人金榜题名的吉祥话。
原来是年前放榜,临江城中有一富商之家里出了个探花郎。
这满街的铺子都是他家里的产业,这样的喜事当前,大宴全城,一月不止。正月十五本就要赏灯,这富商便在全城张灯结彩,引得百姓竞相出游观看。
这临江城多有修道之人镇守保护,是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没有宵禁,百姓在城中游玩赏灯,街上摩肩接踵,马车竟在街边被堵得水泄不通。
明无应和谢苏二人索性下了马车步行,已经入夜,街边就是一间客栈。
谢苏还在想自己该挑个什么时机逃跑,便似瞌睡遇上枕头,临江城内游人如织,正是他混入人群逃跑的良机。
只听明无应在耳边道:“跟我进来。”
谢苏收了心思,看着一只脚已经跨入客栈门槛的明无应,低头随他走了进去。
不急在一时,等今晚月上中天,他再悄悄跑了便是。
料想也不会那么巧,那客栈老板也不会说今晚客房只剩下一间。
客栈老板打量他们二人,觉得像是修道之人,神色愈发亲切恭敬,说还有上房两间,推窗便可见月。又说他这客栈位置有多优越,沿街边走上一段就是灯火最好看的地方。
明无应看了谢苏一眼,道:“一间上房就好。”
谢苏一愣,尚未来得及出声,就听那客栈老板连连应下,招呼了小二引他们往楼上走,又殷勤询问是否要准备饭菜,是否饮酒,需不需要准备热水沐浴。
谢苏便如一棵原地扎根的树,反应过来之后,跟着明无应上了两阶台阶。
那木楼梯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声音。
到了那间上房门口,小二分外殷勤,推开房门,弓着腰等他们入内。
谢苏却踯躅不前。
明无应似笑非笑的,问道:“怎么,你觉得这客栈不好?”
谢苏在蓬莱山上学成,下山游历之时,荒郊野外、乱葬岗前都睡过,自然不是挑剔客栈房间好与不好。
“不是……这客栈很好。”
明无应道:“那你怎么不进去?”
谢苏轻声道:“一张床,怕是睡不下。我睡觉不老实,会来回翻身……还会拳打脚踢。”
明无应便低头问那小二:“你们客栈的床不够大吗?”
若是个精明乖觉的小子,定会说客栈的床是标准尺寸,但二位皆长身玉立,不若一人一间房,晚上好好歇息。这样便可为客栈多赚些收益。
但这小二显然本分老实,诚恳道:“够大,足够睡得下二位。”
“那就得了,”明无应转而又看向谢苏,笑了一下,“至于你这睡觉不老实的毛病,我会看着办的。”
作话: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出自《论语·微子》
“剑光照空天自碧”出自李贺《秦王饮酒》
第9章 鬼市逐花(二)
那客栈老板说的不错,这房间推窗即可见月。
窗子又正对着一条僻静街巷,远处游人观灯的喧闹声音只能随着夜风传来似有若无的只言片语,反倒衬托得此处更加寂静。
谢苏甫一进房间,就用余光观察房间内的摆设,见到墙边横着一张坐榻,这才觉得心神稍定。
此刻他就坐在这张榻上,倚着一张矮几,慢慢喝茶。
茶叶虽不是陈茶,却也不是上品。
谢苏握着那杯子,大多还是因为他手冷得厉害,想靠这热茶捂一捂。
明无应道:“你——”
“我睡在这张榻上就好。”
谢苏语气淡淡的,手指却紧紧握着那只茶杯。
明无应却是莞尔一笑:“我是问你,可要吃些什么东西?”
有那么一时半刻,谢苏觉得他这师尊一定是故意的。
“不吃。”
修道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可以辟谷,长久不需进食,身体清洁无垢。
“如此夜色,枯坐着不是太无趣了么?你不吃饭,那是想喝些酒?”
谢苏知道他这师尊最厌烦无趣之事、无趣之人,讷讷道:“那还是吃饭吧。”
明无应又是笑了笑,出去让小二送些饮食进来。
谢苏给自己续了杯热茶,忽然觉得自己又着了明无应的道。
等小二将饭菜送进来时,闻到食物香味,谢苏才发觉自己真的有点饿了。
小二将木头托盘里的饭菜在桌上摆好,殷勤道:“客官还有什么要求的话,随时吩咐我就是。”
他退出房间,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了。
桌上是几样小菜,一大海碗的鸡汤细面热气氤氲,香气扑鼻,还有一碗元宵,粒粒珠圆玉润,咬开来是糖桂花馅的,软糯清甜,齿颊留香。
谢苏用勺子舀着元宵慢慢地吃,他本来就心虚,幼时又被教导过“食不言,寝不语”,是以微微低头,一言不发。
明无就坐在他对面,谢苏虽然低着头,却觉得他这师尊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身上。
一时之间,只能听到房间里取暖用的炭盆里炭火哔剥的声音。
谢苏余光看到明无应拿出一个物件,放在桌上,朝他这边推了过来。
他抬眼看去,正是那个鬼面具。
谢苏在冰湖中抓住鬼面具时,只觉得这面具似乎是以生漆覆盖木头做成,但现在再看,发觉这面具失了挺括,发起皱来,像是一块皮革。
明无应道:“你不是想要?给你一个。”
谢苏思忖着,日后自己要查白家灭门的真凶,还是要从这个鬼面具上下手。
昨夜他昏过去之前,听到了小神医说的话,他身上的朱砂骨钉可保他三月不死,时间紧迫,有了这个鬼面具,自己好歹有了线索。
就算明无应不肯把鬼面具给他,逃跑之前,谢苏也是要想办法去把它偷来的。
此时他倒是没有去多想小神医后面那句“百日后神仙难救”,命数天定,他死而复生,已经是逆了天道,其余的事多思无益。
所以此刻他便大大方方伸手过去,将那鬼面具拿了过来。
明无应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自己倒是一如既往的散漫,笑道:“你是想找那个鬼面人背后的凶手?不如我陪你一起?”
谢苏知道他这师尊惯常与人玩笑,他说的事情若是尽信,难免要被明无应玩弄在股掌之间。
少年时他就因此吃了不少亏。
那时明无应对他还没有避嫌的意思,二指捏着他颊上软肉,笑道:“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此时明无应大约已经看穿自己的身份,这样一问,其中的意涵就更多了。
谢苏定了定神,想找个周密严谨的说法,先把当下的局面圆过去,反正今夜他就打算带了鬼面具逃跑,日后……或许不会再见到他这师尊了。
想到这可能就是最后一面,谢苏忽然抬起头来,眼神清亮,望向明无应。
他吃饭时一直低头不语,此刻却忽然抬了头,明无应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似乎在等着看他要说些什么。
谢苏张开口,还未来得及出声言语,便听到一点莫名声响,像是初冬之时死水凝冻的声音。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扶着的瓷碗之上。
自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寒气如有形一般,还没吃完的半碗冒着热气的元宵霎时间便冻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