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谢苏的手指已经僵硬,他如坠冰窖,四肢胸腹钉着朱砂骨钉的地方皆剧痛难忍,极寒之中却不是麻木,偏偏能清晰感知那极致痛苦。
禁术逆天而行,这便是逆天的代价。
谢苏手一抖,那已经冻成冰块的瓷碗便掉在了桌子上。
眼前一花,明无应便到了他身后。
他将谢苏打横抱起放在床上,轻声道:“那小神医说得不错,十二个时辰发作一次。”
谢苏冷得浑身打战,牙关咯吱咯吱的,眼睫和眉毛上已经结了一层白霜,整张脸苍白到了极点,嘴唇也完全失了血色。
偏偏四肢百害都像是有冰针刺入,剧痛之下神智却是愈发清明。
他第一次发作是掉入冰湖之后,第二次发作是昨夜与人对战动用了些灵气,又被鬼面人所伤,这才牵引出来的。
第三次,就是今夜。
若他这寒毒真的每过十二个时辰发作一次,那可就太难熬了。
往后他去追寻鬼面人的下落,一到入夜寒毒便发作,不说自保之力,便是连行动都困难,实在是个极大的制约。
谢苏眼前模糊,是他眼睫上的白霜遮挡之故。
他隐隐约约看见明无应抬了一下手指,似有一道游鱼般的剑光倏然一闪而逝,明无应的左手拇指便出现了一个伤口。
鲜血从那伤口之中汨汨流出,似乎带着一抹稍纵即逝的金光。
明无应坐在谢苏身边,将左手拇指放在他唇瓣之间。
淡淡的血腥气漾在谢苏唇齿间,他颇为抗拒,努力向后挣动。
可明无应手掌宽厚,手指修长,稍稍使力便好似将他一半脸颊拢在掌心,不容他挣扎。
鲜血自他指尖流出,明无应看向谢苏的神情却专注。
他鲜血的效用立竿见影。
像是将冰块投入火焰一般,谢苏周身的寒气和剧痛霎时间烟消云散,只不免还是有些脱力。
他唇上沾着一点血,嫣红之态更甚,眉毛和睫毛上的白霜蓦地消融,却在眼眉之间留下些许水色,眉似更乌,睫似更浓,一张脸如水中洗过的冷玉。
明无应问道:“好些了?”
他指尖的伤口一瞬愈合,又在谢苏唇上摩挲片刻,不带狎呢意味,只是擦去了他唇上的血。
谢苏似被他这个动作烫到一般,立刻扶着床榻坐了起来,欲盖弥彰地用手指蹭了蹭嘴唇。
明无应若有所思道:“用我的血,好像比给你渡灵力有用多了。”
若是谢苏学到了明无应的一成散漫不羁,此刻也不会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片刻之后,他以近乎耳语般的声音道:“还是渡灵力好些……”
一句话还未说完,明无应便屈指在他额上一弹。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你了。”
这个动作的亲昵意味甚重,谢苏愣了一下,想起少年时在蓬莱山上被哄着喝酒。
那酒叫做秋露白,入口有花蜜一般的清甜,他喝完之后被山风一吹,立即晕红满面,对着一棵合欢树恭敬道:“师尊。”
明无应赶来时,便是屈指在他额上一弹,将他丢在榻上,睡了一天一夜,秋露白的劲力才退去。
谢苏思及前尘往事,心头一酸。
余光中明无应身影一动,却是离开了床边。
他将那张坐榻上的矮几推到一边,枕着手臂和衣而卧,闭上眼睛,道:“今夜你在床上睡吧。”
谢苏自小被明无应带到蓬莱山,明无应是个散漫恣意的性子,不像旁人古板威严,日日指点徒弟要尊师重道。
明无应好像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把他养大了。
可在谢苏的心里,他这师尊的分量极重,甚于天地造化之功,也甚于日月光华之德。
他睡在床上,师尊睡在一张窄窄的坐榻上,谢苏觉得有些不妥。
他想自己换到榻上,又带着些许自嘲想,自己身为徒弟,却对明无应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已经是有悖伦常,大逆不道。
还在意这点子细枝末节的不尊敬不妥帖,未免太过好笑。
他翻身侧卧,面朝床里纱幔,呼吸渐渐匀净。
房间中只余炭火哔剥之声,一点似有若无的烟气顺着开了一线的窗子散在夜空之中。
谢苏刚想放出灵识,探一探那边的明无应是不是睡着了,就听到衣料滑动的轻微声响,明无应自榻上坐起,低声道:“你睡着了么?”
谢苏闭着双目,呼吸轻浅,做出睡熟了的样子。
片刻之后,只听得吱呀一声,是明无应走出房间,自外合上了门。
他的脚步声自廊上渐渐远去,谢苏在黑暗之中无声地睁开了双眼。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廊上再没有响起任何人的脚步声。
谢苏翻身坐起,放出了灵识。
明无应大约早已看穿了他是谁,或许也知道他一心想要逃跑。
照谢苏对他这师尊的了解,明无应多半会装作不察,暗地里给他下一个禁制,乐于看他作茧自缚,自己跳到陷阱里去。
可他的灵识散开,却并未察觉到门窗之上有什么禁制。
谢苏不知道明无应半夜离开是有什么事情要做,却惊讶于他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术法和禁制。
这一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他下床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外面夜风寒凉。
谢苏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下一刻他轻巧跃过窗口,消失在夜色之中。
作话:
谢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明无应:我让你两个时辰
第10章 鬼市逐花(三)
虽然已经夜深,临江城内却依然摩肩接踵,游人兴致不减。
谢苏施了个术法收敛了周身气息,顺着客栈背面那条僻静巷子走到了正街上。
入夜后城门虽然已经关闭,但想要出城,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只是谢苏进城之时,看到城门上那二十四支以术法燃起来的通臂巨烛,料定城楼之上有修道之人坐镇,或许修为不浅。
他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城,难保不跟城楼上的修道之人对上。
若是浑水摸鱼能出城还好说,若是弄出的动静太大,再把明无应给招来了,就十分的不划算。
不如在这城中暂时躲一躲,找个气息杂乱的地方,隐藏自身最好。
街道两侧的商铺门前都点着灯,映得游人们脸膛发亮。
一朵朵莲花灯、兔子灯被施了术法,在夜空之中悠悠漂浮,无风自动。
长长的彩练相互勾连,彩练之间拖曳着细密的流苏,在灯火映照之下流光溢彩。
这些彩练上写的都是恭贺金榜题名的吉祥话,显眼处都带着文家的字样。
再看整条街连成片的铺子都挂着文家的招牌,可见这商贾家资之巨。
最大的一间铺子前面人最多,文家的掌柜站在搭好的高台上,他身后两个小厮各抱着一个匣子。
匣中是用红纸包着的铜钱,取个吉祥意思,由掌柜站在高台之上,一把一把地撒出去,以祝贺文家公子文天冬金榜题名,被圣上御笔点了当朝探花。
那文家掌柜又高声道有些红纸包内包的是金锭银锭,更引得高台四面全是人,堵得水泄不通。
连谢苏从外侧走过,都被文家的小厮往手里塞了几个红纸包。
他混在观灯的游人之间,一路只往最热闹的地方走。
过得片刻,谢苏自一道晶莹辉煌的门楼下面走过,觉得夜风之间透出些酒气,还有一股甜腻腻的脂粉味。
人语喧嚣之间夹杂着一些丝竹之声。
谢苏驻足环顾,这才发觉自己无意中走到了一片勾栏乐坊之地。
他待要原路退出去,忽然想到此处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倒是一个不错的藏身地点。
他动用了些灵力,在自己身上施了一个术法,让周围的人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便信步走进左近一家乐坊。
寒冬时节,那乐坊内的炭火却烧得极其暖热,穿行其间送酒送菜的小厮们都身着单衣,到处都是丝竹和笑语的声音。
这乐坊内部亭台楼阁颇有巧思,竟分外雅致,以奇石盆栽相隔,一步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