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到了这时他才看清自己身处在什么地方。
四周都是玉石或者琉璃一样的东西,可是远近高低竟然全部看不出来,似真似幻,难以辨析。
谢苏刚刚起了这个念头,就看到那玉石墙壁仿佛近在咫尺,他只要伸手就能触碰到,然而下一瞬,又好似流光聚在一起,在他的身边流动,把他推到了别的地方。
他明明一步也没有迈出去过,可是意随心动,好像已经在这个玄妙的地方不断游走。
而无论他走到何处,四周始终明亮温暖,反倒是身后极远处,一直忽明忽暗,灵光像是会呼吸一般。
谢苏忽然想到,自己应该是进入了那面玉石墙壁。
与鬼面人交手的时候,他退无可退,已经抵上了墙壁,也是在那个瞬间,好似被暖热水流冲刷全身,来到了这里。
而那个温和的声音始终如影随形。
“那个戴面具的人是进不来这里的,不如先将你手中的承影剑放下来,”那人温声道,“我怕你伤着我呢。”
“你是谁?”
这一次,声音出现在谢苏的左手边。
“你觉得我是谁?”
谢苏听他提到承影剑,问道:“你是那个护山大阵中化生出的阵灵吗?”
那人轻轻地笑了一下,似乎是在谢苏的右边。
“阵灵?你可以说他是我,却不能说我是他。”
声音忽而又出现在谢苏的身后,可谢苏并没有回头,直到那声音慢慢地来到了他的面前,就好像眼前一片虚无之中,站着一个他看不见的人。
“那阵灵是许多年前我放在阵中的一缕灵识,他能看到听到此刻山中发生的事情,是通过阵法,可是我不用。我身在这里,也能知道外面的事情。”
方才与鬼面人一番剧斗,生死贴面而过,而须臾之间,谢苏的气息已经宁定下来,戒备和战意都并不稍减。
只是他厌倦了这样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连声音都冷了几分:“你究竟是谁?”
流光汇聚而来,凝在玉石墙壁之上。从光的来处,走出来一个清癯的身影。
“昆仑即我,我即昆仑。我就是这万山之山,”那人微微笑道,“你可以叫我玉虚君。”
“刚才是你救了我?”
谢苏并未归剑入鞘,玉虚君也不恼,温声道:“救你的是你心口那片龙鳞,并不是我。能进入这聚魂灯之内,也是你的机缘,并不是我将你拉进来的。倒是我该谢谢你,对我昆仑弟子施以援手。”
无论是龙鳞还是聚魂灯,玉虚君说的事情,谢苏一概不知。
可此时他脸上淡淡的毫无表情,又道:“既然你就是昆仑,为什么不自己出手救他?你说你身在此处就能知道外面的事情,难道没有看到外面的山道上全是死人吗?”
他这一问,态度还称不上咄咄逼人,只是话里的意思着实不善。
在人间砺练过几年,谢苏早就知道,被一个陌生人牵着鼻子走,可是天下最愚蠢的事情之一。
他想从玉虚君的口中撬出更多的东西,少不得要试试激怒他。
听到谢苏的问话,玉虚君微微一怔,继而苦笑:“我救不了他们,此处,他们也是进不来的……”
谢苏却从他的话里听到了一个漏洞,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他们进不来,你也出不去?”
玉虚君望着谢苏,良久没有说话,终于叹息道:“你好聪明啊。”
谢苏蹙眉,又道:“你说我身上有龙鳞,是什么意思?”
玉虚君抬起手,向谢苏胸口虚虚地指了一下。
谢苏低下头,看到那里浮现出一朵白色光焰的虚影。
“这就是龙鳞,自然是明无应的了。认出了这个,我就知道你是谁。”
玉虚君的指尖释出一道轻柔的灵力:“这世上能得他以龙鳞相赠的人,你觉得还有多少?”
那朵白色光焰似被玉虚君的灵力轻轻拨开,光华收敛,露出下面一片稍厚的硬鳞,边缘稍薄,呈现润泽的青色,其坚如玉。
玉虚君淡淡道:“天神之贵者,莫贵于青龙。有这片龙鳞护身,那个戴面具的人是伤不了你的。只要是修为比不上明无应的,龙鳞都可以为你挡下一记必中的杀招,简单说来,就是替你一命。”
“不过,”玉虚君意有所指道,“天门阵不算在内。”
“什么意思?”
玉虚君惊诧道:“你不知道吗?这不是明无应放在你身上的第一片龙鳞。”
他细细端详谢苏的神色,忽地笑了出来,又摇了摇头。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玉虚君一抬手,流光四聚而来,绕着他的指尖缓缓旋转,“若你将我指尖的这团灵气看成是天门阵,可想出什么了吗?”
谢苏注视着玉虚君指尖的旋流,忽然想起十年之前的一幕。
在蓬莱山西麓绝壁的岩洞之中,明无应在陷入沉眠之前,将一簇白色的光焰送进了他的胸口。
谢苏从未想过那会是龙鳞。
明无应自知要沉睡十年,恐怕也知道他不会那么安分地留在蓬莱。
不管他去哪里,明无应是用这片龙鳞代替自己护着他。
这是一道护身符,比天下所有的护身符都强悍。
他闯了天门阵,人人都道他是魂飞魄散了,就连他自己,身死之前的万般痛楚,直到今日依然记得清晰。
天门阵的煞气,毁损修为、肉身,最后是魂魄。
为何被白无瑕的禁术锁进沈祎的躯体中时,他的魂魄仅仅是缺了一缕而已?
见谢苏不语,玉虚君伸手将那团旋转的灵气搅散,说道:“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死过一回,又怎么能说是死而复生?”
“肉身虽然毁损,你的魂魄却因为龙鳞而得以保全。自然,那片龙鳞就此毁了,至于你……我猜,你是没有死的,魂魄仍在,那时你是在生死之间。”
谢苏低声反问道:“生与死之间?”
玉虚君道:“生死之间,一定有一条明确的界限吗?好比虚实之间,界限又在何处?又如你我现在身在哪里?是漻清峰吗?不是漻清峰吗?”
这句话咋一听很是好笑。活人和亡者之间,从来便是殊途。
就连三岁小孩也知道,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人不喘气了,还算活着吗?
然而玉虚君的话中,像是有着深远的涵义,是谢苏此前从未认真去想过的。
玉虚君声音渐渐转低,不再言语,只是摇头一笑。
“自然了,魂魄得以保全,再有聚魂灯为你重塑肉身,方有我们今日相见的机缘……”
“你说是聚魂灯重塑了我的肉身?”
谢苏那张向来淡然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惊异之色,又道:“郑掌门告诉我,这盏灯只能用来捏合魂魄。”
玉虚君却是看着谢苏,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才微笑道:“郑道年说的?可见传承了这么多年,的确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谢苏待要追问,玉虚君却抬起一只手示意他莫要着急。
“你我今日相见,不在我预料,却未必是件坏事。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说给你也是无妨。”玉虚君平和地看着谢苏,“我说你这具肉身乃是聚魂灯所重塑,可不是信口胡诌。”
玉虚君的脚步不紧不慢,带着谢苏向前走去,停在了一面玉石墙壁之前。
他抬手按上墙壁,玉石好似融化成一缕缕的流光,又好像水一样化开,露出底下一盏古旧的灯。
灯身毫无雕刻,甚至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只有一尺多高,灯芯暖光似呼吸一般明灭,而灯台之上却缺了一块。
玉虚君道:“这就是聚魂灯。”
谢苏抬头看向四周流光莹莹的玉石墙壁,又低头看向这盏毫不起眼的旧灯。
玉虚君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着问道:“先前我说,此刻你我就在聚魂灯内,又告诉你这就是聚魂灯,你可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灯芯亮光倒映着谢苏的眸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