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身在灯中,得见此灯,犹如在内景之中,观照自身。虚实,大小,内外,都不存在,也都存在。”
玉虚君赞赏地一笑:“你的肉身是聚魂灯遗失的一枚碎片所重塑,所以你身上有与这灯同源的气息,它自然认得你,将你送了进来。”
谢苏又抬眼看向四周的玉石墙壁,忽然明白了为何他一进此处,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玉石墙壁与当初盛放他肉身的那枚浮玉,原本就是一种东西。
那枚浮玉就是聚魂灯的碎片!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为谢苏拨开眼前迷雾,令他由一角揭开全局。
明无应的龙鳞护住了他的魂魄,聚魂灯的碎片为他化生出肉身。
明无应没有骗他,这具肉身并不是他重塑的,拥有聚魂灯碎片的人也不是他。
是沉湘。
多年以前,沉湘见他的第一面,就很是蛮横地要走了那枚碎片。或许那个时候,沉湘就知道终有一天,这枚碎片会派上用场。
虽然十年来杳无音信,但不管沉湘现在在何处,都绝不会是最坏的那一种结果。
谢苏定了定神,望向玉虚君,语气郑重:“前辈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他改口称前辈,引得玉虚君微微一笑。
“昆仑乃万山之山,屹立于此,你知道已经有多久了吗?我知道的事情比你多,又有什么稀奇?何况我在聚魂灯里已久,那枚碎片虽然已经脱离灯身,却仍有一丝气韵相连,所以我才知道你这肉身从何而来。”
谢苏道:“既然前辈无所不知,我想问一件事。”
玉虚君瞥他一眼,唇边微露笑意:“什么?”
“前辈可曾听过两个名字,沉湘,和元徵?”
谢苏问话之时,是认真看着玉虚君。只见他略一蹙眉,答道:“不曾听过,这二人是谁?”
谢苏没有立即开口,却看出玉虚君神色不似作伪,是真的从没听过元徵和沉湘的名字。
玉虚君知道明无应的真身是龙,也知道聚魂灯不仅能够修补魂魄,还能够重塑肉身,以昆仑山屹立于天地之间这不知多少万年的时间,他都不知道元徵和沉湘是谁。
那答案似乎很明显了,他们二人确非此世之人。
谢苏又道:“有很长一段时间,那枚聚魂灯的碎片先是为元徵所有,又到了沉湘手中,前辈说身在聚魂灯中能感知到碎片的气韵,也没有察觉吗?”
玉虚君道:“你的肉身是聚魂灯碎片所塑,我在这灯中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感觉到一丝气息,若说能感应到持有碎片的是何人,恐怕我还得在这灯中再耽搁些日子。”
他的语气清淡,并无责怪的意思,倒像是隐约含着自嘲。
谢苏察觉到他的用词,问道:“难道前辈进入聚魂灯,并非自愿?”
这句话问出,玉虚君却是过了片刻才回答。
“进入此灯的时候,当然是自愿。”玉虚君自嘲道。
他忽而看向谢苏,眼神庄肃起来。
“我虽身在聚魂灯中,这山中发生的事情,也能知道一些。明无应与你上山,大约已经知道昆仑灵气枯竭的事情了吧?”
“是。”
玉虚君移开目光,用手指轻轻碰着聚魂灯的灯台,再开口时声音黯然。
“郑道年用学宫来收集天门阵的灵气,我想借这聚魂灯里的灵气,都是一样的。”
“昆仑灵气枯竭,我也渐渐衰弱下去,想炼化这天生灵物,却被困在灯中,不能离开。可知天意如此,非我所能抗衡。一味贪求,反倒是徒惹苦恼。”
“昆仑山,得天独厚,福地洞天,有繁华鼎盛,万宗归附,也就该有门庭冷落,无人问津的时候。世上万事皆如此,有什么能真正长久?只是不甘心罢了。”
“其实若不是身在此灯之中,或许我早就已经消散于天地之间,这是得,还是失?”
“今日山中生变,或已关乎昆仑存亡,我乃万山之山化生出的灵智,却因一时迷失陷入此灯,困于此处,毫无办法,焉知不是天意?”
自谢苏见到玉虚君以来,他始终不紧不慢,意态温柔,此刻寥寥数语,初时失意寂寥,到得最后,却是连失意都抛却,反而平和下来。
他若有所思,缓缓说道:“今日见你,或许不是你的机缘,而是我的机缘。”
谢苏道:“前辈何意?”
玉虚君淡淡道:“我走不出这灯,你却可以。我助你离开,或许能重得自由。”
无数流光自他身上倾泻而出,玉虚君的身影一瞬远去,好似隐没在许多重玉石墙壁之后,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流光裹住聚魂灯的一瞬间,浩瀚的灵气全数流淌而出,几乎胜过谢苏在学宫地底见到的那处灵气湖泊。
聚魂灯古旧的灯身似乎也化为一道光芒,随着无数流光向谢苏裹挟而来。
浩瀚的灵气呼啸聚合,四面八方重重叠叠的玉石墙壁好似水中倒影,波纹粼粼地漾开,渐渐化为虚无。
流光将谢苏团团围住,又似梭子串引丝线一般,将灵气具形编制成茧。
聚魂灯化成的那道光芒无比迅疾,却又无比柔和,没入谢苏身体之中。
那一瞬间,呼啸的灵气涌来,谢苏身在茧中,四肢无法活动,心却好似澄明如水。
他的内景之中,忽然亮起灿然的明光。
一霎那风来云去,好像天地初开,自混沌中清浊分立,灵气涌流,万物初生。
在聚魂灯明亮的光芒之中,谢苏好似一粒尘埃,一滴雨水,时而上升,时而落下,漂浮在自己的内景之中。
可是一粒尘埃身后是万物,一滴雨水身后是汪洋。
日月光华,四时更替,枯荣更迭。
虚实之间的界限这样小,却又这样大。朝生暮死,抑或是千秋万代,须臾之间,无穷无尽。
这一方内景如同明镜,照出天地山川,日月星辰。
而在灿然明光之中,谢苏再次看到了那道无尽的白玉台阶。
一如他第一次拔出牧神剑的时候。
白玉阶的尽处,是长风流云,星汉灿烂。
玉虚君的声音在虚空之中响起:“是时候了。”
谢苏猛地睁开眼睛,内景中一切磅礴景象消散,眼前玉璧如水消解,他被流光裹挟,回到了那个石室中。
原本忽明忽暗的石室,因为不再有聚魂灯的光芒,变得漆黑一片。
冷冽风声袭来的一瞬间,谢苏听到玉虚君的声音,似乎从什么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物归原主,就此别过。”
谢苏想也不想,反手以承影剑截住黑暗中的一击,听到鬼面人向石室外退去带起的风声。
石室之内血腥气甚重,山底深处却传来隐隐的轰隆声。
谢苏走出的地方霍然出现一道裂缝,直插地底,漻清峰上狂风涌流。
他挽起承影,递出一剑。
这一剑带起了黑暗中无数宝剑的尖锐呼啸,地动山摇之中,谢苏再出一剑,自崩塌的漻清峰中飞身而出。
鬼面人疾速后掠,那双血红的眼睛眯了起来,死死地盯着谢苏。
在他身后,是那一层黑雾般的禁制,封禁了整座漻清峰。
漻清峰之外,又有无数禁制,遮蔽天穹,困死昆仑诸峰。
谢苏甚至来不及去想玉虚君的话,就挽起了手中的承影剑。
在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哪一刻,如此时一样,剑意如此轻灵,又如此厚重,力随心动,意在剑先。
石室之中无数的宝剑,好似无数道奔袭的流光,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好像每一把剑都是承影剑,每一道光都是从谢苏指尖流淌而出。
剑气和流光并行,带起清越的呼啸,穿过昆仑山上千重屏障。
黑雾被流光撕碎,露出湛然青空。
谢苏凭风而立。
聚魂灯在他内景之中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华,仿佛能照亮旷古光阴。
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作话:
1.“天神之贵者,莫贵于青龙。”出自《淮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