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在快要进入蓬莱的时候,沉湘像是遭受一记来自天外的重击,仅仅一瞬间便无法再维持术法,从高空掉了下去。
那时明无应昏昏沉沉,能在溟海上使用术法的,还有谁呢?
谢苏点了点头:“我猜想,他们两个都不是此世之人。”
“在这世上,他们没有师门,没有亲眷,也没有来历。”
“以他们二人的修为,为何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说起他们的事迹?”
“若说他们都是避世隐居之人,玉虚君是这万山之山的昆仑,屹立世间不知道有多少年,连他都没有听说过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明无应笑了笑,问道:“还有呢?”
谢苏试探着问:“师尊……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从前他只在蓬莱山上,少年时又不通世事人情,对他来说,天下就只有蓬莱那么大。
元徵和沉湘都是明无应的朋友,如此而已。
这其间许多古怪之处,非得自己在人间历练过,才能感觉出来。
明无应忽然道:“你觉得天门阵之后,是通向什么地方?”
听到这句话时,谢苏首先想起的便是众人口中争相传颂的,明无应过得天门之后,天降异象,云桥万里。
白玉京为他打开一线,是长风流云,星汉灿烂的壮美景致。
然而经历过这许多事情,谢苏听到明无应这句问话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
明无应为何要毁去天门阵,从来不肯对他讲明白。
仿佛在明无应看来,这是他自己要做的事情,与谢苏无关,本来就是泾渭分明。
因为他这样随心所欲我行我素的态度,谢苏向来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可是如今,他已在天门阵中死过一次。
不管明无应要走哪一条路,谢苏就是要把自己横在他眼前。
明无应再想跟他泾渭分明,再想不把他卷进来也不行。
什么也拦不住他。
谢苏心中风起云涌,连镜花水月境都被他一瞬静止下来,再也顾不得了。
明无应身在凝固的流光之中,看向他的目光,令谢苏难以形容。
忽然就有无穷无尽的委屈涌上来,谢苏眼眶一热。
他是真的很想走到明无应的身边去,有时甚至在想,若是他早生一百年会如何,早生一千年会如何。
要是他能早一点认识明无应就好了。
明无应看着谢苏发红的眼圈,微微一叹,像是无奈,又像是纵容。
“如果我告诉你,这所谓的过天门飞升,是天下最大的骗局呢?”
第115章 道阻且长(一)
过天门者可飞升成神,古来有之。
所有得以越过天门飞升的修士,他们的名字都在世间广为传颂。
且不说天下各地的明光祠中,供奉着所有过得天门的大能修士之神像,就连学宫也有诸多记载。
除去一些难以考证其出身的隐世高人,那些飞升者的姓名、师门皆有详尽记载,传承可考。
连昆仑紫霄峰上都竖立了许多石碑,皆是为了那些出身昆仑而最终得以过天门飞升的修士所建造。每一座石碑上都镌刻了他们的生平功绩。
这要如何作假?
一旦有修士过得天门,白玉京便会为他打开,更有云桥接引,天地之间异象不绝如缕,都会被世间的修士记录下来。
那白玉京的琼楼玉宇,横跨长空的万里云桥,又要如何作得了假?
明无应淡淡道:“仙京不假,云桥也不假。通过天门阵后,的确可以离开此世,也即世人口中的飞升。但谁说云桥之后的那个世界,就是世人所以为的琼楼玉宇,神霄绛阙?”
他说到最后,语气中微微带了些嘲意。
世人只知道明无应过天门而不入,蓬莱秘境由此为他打开,却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只因在天下所有修士的心中,过天门就是最为至高无上的目标。
锻体淬魂,精进修为,日复一日地苦修下去,就是为了以此身证得大道,最终得以飞升。
可谢苏知道,明无应非但没有选择踏上云桥,还一剑毁去了半个天门阵,又在阵中留下一半法力与残阵周旋,亦在漫长的时间里毁去无数陨落世间各地的天门阵碎片。
他毁天门阵是势在必得。
谢苏心中早有类似的猜测,终于在明无应口中得到证实,其实并没有太多惊讶。
他对明无应的笃信,远胜于那虚无缥缈的天道。
谢苏问道:“天门阵之后究竟通向哪里?”
明无应散漫一笑:“死无葬身之地。”
天门阵中的凶悍戾气加诸己身是何滋味,没有人比谢苏更清楚。
他也一度怀疑,天门阵中那些灰色的影子就是古往今来所有死于天门阵中的修士。
天门阵难以越过,世间修士的飞升之愿却更加强烈,所以无数的修士前赴后继,九死不悔。
天门阵既是天道试炼,再严苛也是自然。
可明无应所说的死无葬身之地并不是天门阵,而是天门阵之后通向的白玉京。
一瞬间无数思绪划过谢苏心头。
“师尊是如何知道的?”
明无应却打量着他们此时身处的镜花水月境,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们此刻是在哪里?”
谢苏微微蹙眉,已经从明无应的话中听出了端倪。
镜花水月看似是在实境之上叠加的一个虚境,但此境落成,却并非虚幻。
他少年的时候用不好这个术法,是因为虚实对他而言是不可流动的死物。
可镜花水月偏偏就是从真实之中生出虚幻,虚幻之中又复现真实,二者水乳交融,又绝对不会混淆。
或是因为有过自己身在聚魂灯中,又见聚魂灯的景象,谢苏一瞬间了悟,答道:“镜花水月境,是在虚实之间。”
明无应笑了笑:“就姑且将天门阵所通向的那个地方称为白玉京吧。白玉京与此世的关系也简单得很,就好比你手中有半杯茶水,我在茶杯之中倒了些许清油,倒进去之后会如何?”
谢苏不假思索道:“清油会浮在茶水上面。”
“茶水就是此世。”
谢苏道:“清油是白玉京?”
明无应却道:“此时茶杯之中,除了清油和茶水,还有什么?”
“没有了……不!”谢苏心念电转,“清油之上还有空。”
一只茶杯里盛了半杯茶水,再添一层清油,却还远远没有到溢出杯口。清油之上看似空无一物,但这空本身就是一种存在。
谢苏豁然开朗:“这空才是白玉京,茶水是此世,那清油呢?”
明无应道:“将此世与白玉京分隔开来的,是混沌,就是这层清油了。”
天地初开之前,世上只有混沌,渐渐从中生出清浊二气。
清者上浮为天,浊者下沉为地。
明无应却道:“清者上浮,成了白玉京,浊者下沉,才成为此世。而混沌并没有消失,而存在于两个世界之间。过天门之后,走上那道接引的云桥,就可以跨过混沌,去往另一个世界。”
谢苏还是有些不解,越过天门阵之后,云桥即刻出现,明无应又是怎么在瞬息之间发觉白玉京是死地呢?
他将心中疑问道出,只听明无应说道:“所以我才问你,觉得镜花水月境到底是什么地方。”
电光石火之间,谢苏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个关窍。
明无应疏朗一笑:“因为我在踏上云桥的时候,随手用了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境是一个开辟出的虚实之间的境界,身在此境之中,就可以不受外间阵法或是法器的影响,可说是一种防御之能。
当年在群玉山的龙头庙里,谢苏被困在那铜镜法器之中,斩杀了铜镜之中妖龙的虚影,也是以镜花水月术法避开可能存在的阵法影响,专心寻找铜镜中的破绽。
明无应道:“虚实之间就是混沌,换句话说,我们此刻就身在混沌之中。”
他见谢苏眉心微微一动,索性直接道出这里面的关窍,为他解开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