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还是你手里的那半杯茶水,用一根中空的竹管穿透清油,茶杯下面的水和上面的空就连通在一起,镜花水月就是这根竹管。”
明无应讲得浅显,谢苏原本就已经悟到了六七成,听他这样一解释,自然没有不明白的。
明无应踏上云桥,却是无意中用镜花水月透过混沌,看到了那个所谓的白玉京。
而今日鬼面人发动袭击之前,他与郑道年先于众人进入玉簪峰,却是去见了一个许久之前就被鬼面具蛊惑的昆仑弟子。
谈致远在得到鬼面具后,曾试图借这个弟子之手将鬼面具夹带入山。
只是进入昆仑山门的时候,鬼面具却被护山大阵的阵灵发觉,那名弟子也因此被囚在玉簪峰上。
包括那名弟子在内,所有接触过鬼面具的人都出现了相同的幻觉。
大地坦荡如砥,尽处残阳如血,尸山血海之中,河流早已被断肢堵塞,到处生机断绝,唯有死气冲天。
谢苏听到此处,忽而说道:“我也看到过这样的幻觉。”
在白家的冰湖之中,他将鬼面具抓在手里,眼前便是这样血色弥漫的场景。
后来何靖济等人带着鬼面具来到蓬莱,他化作昆仑弟子的样子混入他们之中,又被淳于异放入皮影人偶,带到了木兰长船之上。
那时谢苏为了打探鬼面人的消息,戴上人皮面具,扮作昆仑弟子与何靖济交谈,得知他在接触鬼面具的时候也看到了同样的幻觉。
明无应道:“你们触碰鬼面具时候见到的幻象,同我在云桥上看到的景象是一样的。那就是白玉京。”
谢苏浑身一冷。
无数修仙者梦寐以求的白玉京,竟然是尸山血海,血流漂橹。
死无葬身之地。
他心中忽有一个念头极快地闪过,一时之间竟像是言语跟不上自己的思绪一般。
“那鬼面人就是——”
明无应从容道:“他就是从白玉京来的。”
镜花水月境中,那些凝固的流光随着明无应随手一挥,重新开始流动。
境中的玉虚君将聚魂灯放入谢苏的内景,同时响起他悠远的声音。
“物归原主,就此别过。”
谢苏仍在回想明无应方才的话,无暇顾忌此刻境中所展示的自己的记忆,就听到明无应轻笑了一声。
“物归原主,有意思,”明无应望向他,“看来我当年带回蓬莱的……是个小神仙。”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悦耳,语气之中又含着笑意,说话时更是望着谢苏的眼睛,那一瞬间,当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谢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作答,只好一言不发。
四周忽然亮起无数道炽烈光华,是石室之中那些前人佩剑被谢苏手中的承影剑调伏,带着庞然剑气飞向昆仑各峰,冲破鬼面人所布下的黑雾禁制。
漻清峰轰然破碎,谢苏持剑凭风而立,挥出的每一道剑气之中都带着聚魂灯灿然的明光,将鬼面人钉死在问剑峰的山崖之上。
谢苏抬眸,只见明无应的目光望向镜花水月境中的另一个自己,隐约有赞许之色,甚至来不及赧然,就忆起了问剑峰上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打算就让镜花水月境湮灭在此时。
可是这个术法是明无应教他的,谢苏尚未动手,明无应便察觉到了,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说道:“你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
谢苏抿了抿唇,忽然发觉指间那些牵引此境的无形丝线轻柔断开,须臾之间,控制此境运转的人已经换成了明无应。
谢苏看着镜花水月中的另一个自己随着李道严跃入问剑峰的云海,再度挥剑而出,四周一瞬间暗了下来。
这里是他的记忆,是他将明无应带了进来。
既无法矫饰,又不能作伪。
须臾之间,眼前蛊虫漫化的黑雾散开,明无应站在他身前,看到了镜花水月所展现出的,那时鬼面人让他看到的幻象。
青龙的死相。
七根巨大的白玉柱子破开碎玉般的龙鳞,深深穿透青龙的肌骨,钉在了地上。
漫天血色之中,谢苏听到了明无应的一声嗤笑。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龙死荒滩之景,在看到那七根白玉柱子之后,转身看向谢苏。
“原来你是因为看到这个才发觉的。”
那七根钉穿龙身的白玉柱子,与朱砂骨钉一模一样。
这是鬼面人让他看到的幻象,谢苏本不愿让明无应看到此景,可镜花水月此时已经不受他的操控。
而鬼面人曾言及在他们审问谈致远时,借谈致远脸上的鬼面具,他反过来窥伺过明无应。
即使是在不知道鬼面人是从白玉京而来的时候,谢苏也早已对他的诡谲手段有了些了解。
那时张道朴对谈致远用了搜魂之术,明无应以镜花水月让他们看到谈致远的记忆,可鬼面具中留有一道灵识,反而伤了张道朴。
鬼面人或许就是在这里发觉明无应将朱砂骨钉楔在自己左臂。
所以对战之时,鬼面人有意让谢苏看到龙死荒滩的幻象,以此动摇他的心智。
而明无应只是散漫一笑:“他试探我,我就不能试探他吗?”
第116章 道阻且长(二)
听他话中含意,是在审问谈致远的时候,借着镜花水月与那鬼面人有过一瞬的交锋。
鬼面人发觉他伤了一条手臂,却也被他瞧出了一些端倪。
谢苏记起漻清峰崩塌之后,鬼面人并不急于对他出手,也没有径直逃离,而是望向那时明无应身在的药泉峰,言语之中 颇有要同他一分高下的自负。
他心中有了个全凭直觉得出的猜测,待要问出口,一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而是呼出了一口滚烫的气息。
浑身经脉之中好似流火一般,五脏六腑皆被焚烧。
谢苏眉头一蹙,身体已经委顿下去,眼前的最后一幕,是明无应察觉到他的异样,伸手回护,接住了他。
内景之中,聚魂灯烧起冲天的明光,纯白的焰影连绵不断,一路摧枯拉朽地烧过去,气海之中一片烧灼。
此处是通身灵力储存之所在,聚魂灯光芒大盛,焰影流过之处,将他每一息灵气熔淬炼化,直如火炉一般。
谢苏已经感知不到自己身处何处,双目沉沉欲阖,只看到一线云涡,层层叠叠如宝塔绵延向上。
每一层流云之后,都有无数白衣金甲的身影,手握神兵利器,冷冷地俯视着他。
云塔顶端的光芒令人不可逼视,唯有一道冷酷的声音如雷霆降下。
“天道无情。”
谢苏双目沉重,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双眼,身上的烧灼之感却渐渐淡去,似在一片清凉境里无休无止地漂浮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苏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好像从一个无比狭窄的地方通过,浑身都被挤压,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离他而去。他因此变得无比轻盈,却也无比浊重。
视线再度凝聚之处是一块纯美无瑕的玉佩,上面的雕刻纹样像是刺在他眼睛里一样。
其后又是漫无目的的漂游,直到他察觉,好像有人在摸他的手。
他先是闻到清新的皂荚香气,继而缓缓睁开双眼,看到徐道真坐在窗边,拉住他的右手,笑吟吟地低头打量着。
见他醒来,徐道真并未放手,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中笑意一闪,说道:“我在给你看手相呢。”
谢苏道:“看出什么来了?”
徐道真在他掌心一拍,旋即将他放开,笑道:“看出你这具肉身怕是后来才重塑的吧?”
他是剑修,常年使剑,此时右手上肌肤光洁,却连一处薄茧都寻不到,自然不是原来那具躯壳,徐道真若是看不出来那才奇怪。
谢苏坐起身来,徐道真大概也瞧出他不习惯与人有肢体接触,自床边站起,口中却笑道:“醒来见到床边是我,是不是有些失望?”
自从玉簪峰上知道了梁培雍、姜红萼和徐道真昔年的纠葛,谢苏对她为何对自己青眼相加便心中有数,她待人亲昵,也算不上冒犯。
从徐道真口中,谢苏也知道自己此刻是身在药泉峰,且已经不省人事地睡了三天。